《〔法國〕波德萊爾·薄暮》經典詩文賞析
迷人的黃昏到了, 它是罪惡的幫兇;
象個同謀犯似的躡足走來; 天空
猶如巨大的臥室慢慢合上,
人, 心煩意亂, 野獸般瘋狂。
呵, 黃昏, 可愛的黃昏, 那些人期待你
因為他們敢于伸出手臂, 誠實地
說: “我們又勞動了一天!”黃昏撫慰著
那些被巨痛吞噬的心靈:
那孜孜不倦地沉思的學者,
那重新找到臥床的腰酸背痛的工人。
這時, 那些狠毒的惡魔, 在四周
昏昏沉沉地醒來, 象忙碌的商人,
飛跑去敲叩人家的屋檐和門窗。
透過被風搖動的燈光,
娼妓們又活躍在街上,
象個螞蟻窩, 她們把所有的門戶打開;
到處給自己辟一條隱蔽的道路,
就象是敵人偷偷地襲來。
她們在污穢的城中蠕動,
象尸蟲在人體上偷取食物把自己供奉。
這里那里,廚房在絲絲地響,
劇場在喧囂,樂隊在呼嚕,
賭興方酣的客廳里
擠滿了蕩婦,還有騙子——她們的同謀,
那些小偷,既不肯罷手也沒有慈悲,
他們也就要開始他們的勾當,
就要去輕輕扭開門窗和箱櫥,
為了吃喝幾天,為了打扮他們的情婦。
在這莊嚴的時辰,我的靈魂,你沉思吧,
掩住耳朵,別聽他們喧嘩。
這種時刻,病人會更加痛苦難當,
陰暗的黑夜捏緊了他們的喉嚨;
他們將結束自己的命運,走向那共同的深淵;
病院里充滿了他們的呻吟——不只一個
將不復歸來尋找那美味的羹湯,
在黃昏,爐邊,在親人的身旁。
他們中間還有很多人,從來沒有嘗過家的甜蜜,
從來就不曾生活過!
(陳敬容 譯)
一八六一年波德萊爾的《惡之花》 再版,刪去六首禁詩,增辟了《巴黎風光》之部。 而《薄暮》 即是其中一首。
《薄暮》從印象主義的色調上、選材上一反浪漫派那種風花雪月的陳腔, 從聲色具象暗示微妙的內心世界的藝術手法上, 從很多景象的擬人化上來看, 無疑都顯示了象征派詩歌的主要特征。
黃昏, 是白日和黑夜的連接,對平常人講不過是司空見慣的景象。而到了詩人眼里, 黃昏就成了豐富多彩、 充滿象征意義的表象。詩歌不再是客觀物象的瑣屑描述,它深入普通人的變幻萬千的內心,成了人們的被罪惡社會扭曲的心靈的苦悶和憤怒的渲泄, 反映了一部分知識分子對沒落社會和生活秩序的某種絕望、 動搖、 憤懣和尋求出路的心理歷程。
詩人對黃昏的感受也是多方面的、 立體的、 矛盾的。 黃昏有柔美的外象, 但它著躡手躡腳的步子走來, 籠罩了社會的罪惡, 畢竟成了黑暗的幫兇。 天空成了沉重的大鐵盒子, 象緊閉的臥室一樣合攏,人被困惑其中, 悶郁的靈魂只會心煩意亂地似獸類瘋狂。
黃昏粉飾丑惡, 但自有它溫馴的一面, 那些創造者們可以不愧自己的靈魂, 伸手迎接, 大聲地說:“我們又勞動了一天! ”心懷巨痛者, 頑強思索者, 被生活折磨得癱倒在底層的苦難大眾都在黃昏的撫慰下, 尋得了生活的勇氣。
中間部分是一幅巴黎 (或擴展至人世間) 生活風貌的風俗畫。 詩人通過奇特的想象、新穎的手法,不避現實生活丑惡的潰瘍, 暴露了千瘡百孔的社會真相, 揭示了世紀病的病灶。 那些“在污穢的城中蠕動”,“在人體上偷取食物”象“尸蟲”一樣的妓女; “賭興方酣”在客廳里聚集的“蕩婦”、 “騙子”,“輕輕扭開門窗和箱櫥”“不肯罷手”、“沒有慈悲的小偷”……等等, 群魔亂舞。 一幅腥血畫中描出了黃昏柔紗下的社會真相, 正如詩人本人所說的:
“透過粉飾, 我會掘出一個地獄。”
接著詩人以提醒讀者沉思的態度, 宣示了苦難正在加重, 陰暗的夜正以其巨手扼住他們的喉嚨, 對于人寰凄冷的吼叫, 除了掩耳還有什么辦法呢? 人是罪惡社會的犧牲品, 他們被侮辱、 被壓抑, 在病床呻吟, 正走向死亡。 不能再在黃昏的爐邊和家人共度良宵。
末段詩人以極其沉痛的心情指出, 大多數受害者尚未嘗到過生活的甜味, 已走向命運的深淵, 詩人對苦難的下層人民懷著深刻的同情。
在《薄暮》 中, 波德萊爾運用創新的深度, 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深惡痛絕的揭露和控訴。 通過對尸體一樣的社會的鞭撻、從憤慨的強烈里透出力的美, 無情地扯碎資本主義社會溫馨的面紗, 暴露出傳統藝術所不愿正面描寫的冷酷現實。
(柳易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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