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從1399年到1410年的11年時間內,波蘭人民深受騎士團侵略之苦。尤蘭德騎士的妻子被騎士團的突襲活活嚇死,他唯一的愛女丹露霞也被騎士團用計劫持。為了解救女兒,尤蘭德只身前往騎士團的城堡,卻遭受了令人發指的凌辱和折磨。馬奇科和茲貝什科叔侄是門第不高的小貴族。一次偶遇,年輕的茲貝什科對純真的丹露霞一見傾心。他很同情丹露霞,決定為其母報仇,卻沖撞了騎士團的使者,犯下了死罪,是丹露霞用以身相許的古老習俗救下了他。他回到故鄉,遇到了童年好友雅金卡。姑娘的熱情奔放打動了他,但是基于對救命之恩的感激和對騎士習俗的尊重,他義無反顧地去尋找丹露霞,并娶她為妻。為了解救被劫持的妻子,他經歷了千辛萬苦,卻只是找到了愛妻的尸體。騎士團的罪行比比皆是,深受其蹂躪之苦的騎士們奮起反抗,并最終取得了勝利。
【作品選錄】
第二部
第一章
尤蘭德置身于城堡的院中,一時竟茫然不知往何處去,因為那個丘八把他領進大門便扔下不管,獨自到馬廄去了。雖說那些雉堞的垛口或單獨、或三三兩兩擠在一起站了許多兵士,可那一張張面孔都是如此驕橫傲慢,那眼神都帶著如此的譏嘲和惡意,使這位騎士一看便知,他們是絕對不會給他指路的,即使他走上前去問訊,得到的答復也只能是粗言穢語,或者是肆加凌辱。
那些大兵有的對他指指點點,發出陣陣獰笑,有的又朝他擲雪團,跟昨天的情況毫無二致。這時他發現有道門比其他別的門都大得多,門上面有一尊基督受難的石雕,于是他便朝那道門走去,心想若是分團長和高級修士們此刻都在城堡里別的部分,抑或是在別的房間,也必定會有人來向他指出他走錯了路,找錯了門,叫他打轉。
果然不出所料。尤蘭德剛剛走到跟前,那兩扇大門倏然便敞開了,一個年輕人站到了入口處,他跟別的僧侶一樣剃光了頭,穿的卻是世俗的長衫。那人問:
“閣下,您就是斯佩霍夫的尤蘭德么?”
“正是在下。”
“虔誠的分團長吩咐帶您去見他。請跟我來。”
于是尤蘭德便由他領著穿過一條有拱頂的大走廊向樓梯走去。但走到樓梯邊上那青年就站住了,轉過臉來眼望著他,又問道:
“您身邊沒帶任何兵器吧?他們命令我對您進行搜身。”
尤蘭德高舉起雙臂,讓向導能看清他周身上下,同時回答說:
“昨天我已交出了全部兵器。”
這時那向導壓低了嗓門,幾乎是耳語似的說:
“您可得留神啦,要忍氣吞聲,因為您面對的是強權和暴力。”
“我面對的是上帝的意旨。”尤蘭德回答。
說完這句話,他便朝這個向導投去了審慎的一瞥。發現他面部流露出了某種憐憫和同情的神色,便說道:
“我從您眼中看到了一股正氣,年輕人。您能誠懇地回答我幾句話嗎?”
“快說吧,閣下。”向導說。
“他們會同意讓我交換我的孩子嗎?”
年輕人卻驚詫得揚起了眉毛。
“您的孩子在這里嗎?”
“女兒。”
“就是大門塔樓上的那個姑娘?”
“不錯。他們答應只要我來向他們投降,他們就會放她走。”
向導擺了擺手,表示他對此事一無所知,可是他的臉上表現出的卻是不安或疑惑。
而尤蘭德接著問:
“真的是曉姆貝格和瑪克威在看守著她嗎?”
“這兩位修士都不在城堡里。不過,閣下,您還是盡早把她帶走為好,要趕在執政官丹菲爾德康復之前。”
聽了這話尤蘭德打了個哆嗦,可他已沒有時間再問什么了,因為他倆已經上了樓,就要進入一個大廳,尤蘭德就要在此面對什奇特諾的地方長官,騎士團的分團長。向導打開了門后便調頭退回到樓梯口。
斯佩霍夫的騎士跨進門,才發現自己是置身于一個寬敞的大房間。里邊很暗,因為鑲嵌在鉛框里的橢圓形玻璃很厚,透不進多少光線,再說這又是個陰沉的冬日。雖說房間的另一頭燒著個大壁爐,但是潮濕的劈柴燒得不旺,火光也未能把房間照亮。過了好一陣子,尤蘭德的眼睛才習慣了昏暗,看到房間深部有張桌子,桌子后邊坐著幾個騎士,再遠一點,他們身后站著一群全副武裝的侍從和同樣是全副武裝的大兵,而在這些人中間還有個城堡小丑,他用條鐵鏈牽著一頭馴化了的大熊。
尤蘭德曾經跟丹菲爾德交過手,后來又在馬佐夫舍王公的府邸見過他兩次,那時丹菲爾德都是作為使者到王府去的。雖說如今已是事隔多年,而且房間里很暗,但尤蘭德還是立刻認出了他,因為他長得腦滿腸肥,大腹便便,也因為面熟,尤其是因為他坐在桌后正中間的一張扶手椅里,一只手帶著夾板,擱在椅子扶手上。他右邊坐的是因斯布雷克的老齊格弗雷德·德·勞夫,此人是整個波蘭種族,尤其是斯佩霍夫的尤蘭德的死敵;左邊坐的是兩個年紀較輕的修士: 戈特弗雷德和羅特格爾。丹菲爾德特意邀請他們來,讓他們瞧瞧他對這個一直被視為洪水猛獸的頑敵的勝利,同時分享他們合伙策劃并且大力推動的這起陰謀的果實。因此他們如今是舒舒服服地坐到了一起,清一色地身穿柔軟的黑呢僧袍,腰佩輕劍——一個個樂不可支,信心十足,得意忘形,帶著極度的傲慢和極度的輕蔑瞅著尤蘭德,這正是他們對待弱者和戰敗者的慣有的心態。
好長一段時間屋子里寂靜無聲,因為他們要飽覽一番這條硬漢子的狼狽相。曾幾何時,這位令他們聞風喪膽、望而生畏的威嚴騎士,此刻卻乖乖地站立在他們面前,頭低垂到了胸口,套著強迫懺悔的粗麻袋,脖子上還系著一根麻繩,繩上掛著他的劍鞘。
顯然他們認為能目睹尤蘭德受辱的人是越多越好,因此大廳通向其他各處的所有邊門都敞開著,進出自由,誰想來看都行。幾乎半個大廳都擠滿了武裝的人,真是觀者如堵。人們都懷著難以抑制的好奇心望著尤蘭德,大聲議論,對他評頭品足。而他見到來了這么多的人,反倒振奮了精神,因為他心想:“倘若丹菲爾德不打算履行自己的諾言,恐怕就不會召集這么多的人來作見證了。”
這時丹菲爾德那只纏了夾板的手指頭動了動,制止了場上的議論,然后向一個執戟郎打了個手勢,那人就走到尤蘭德跟前,抓住套在他脖子上的麻繩,拉著他向桌子前邊走近了幾步。
丹菲爾德遇此奇捷,未免顧盼自雄,他朝眾人得意地掃了一眼,說道:
“瞧瞧吧,騎士團的威力如何戰勝了兇惡和狂妄。”
“愿上帝保佑永遠如此!”在場的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又出現了片刻的靜場。然后丹菲爾德轉過臉來沖著他的俘虜說道:
“你曾經像條瘋狗似的咬騎士團,獲罪于上帝,才讓你像條狗似的站在我們面前,脖子上套著麻繩,來祈求寬宥和慈悲。”
“請勿將我比作狗,分團長。”尤蘭德回答說,“因為,如此你就貶低了所有曾經跟我交戰并且在我手下喪生的人的榮譽。”
他的話音剛落,在那些武裝的德意志人中間便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議: 不知是這回答的大膽激怒了他們,還是他們被這答復的中肯所打動。
分團長對尤蘭德扭轉了話鋒顯然感到很敗興,就叫嚷道:
“大家瞧瞧,他到了這里還是如此驕橫傲慢,桀驁不馴,竟敢沖著我們的眼睛啐唾沫!”
而尤蘭德卻像在祈求上蒼作證似的,舉起了雙手,一個勁兒地搖頭說道:
“上帝明察,我的傲氣早已拋棄在這兒的大門之外了。上帝明察秋毫,自會判斷,你們如此凌辱我的騎士尊嚴,是否也在凌辱你們自己?騎士榮譽無論走到哪里都是一樣的,每個束著騎士腰帶的人都理應尊重這種榮譽。”
丹菲爾德皺緊了眉頭。然而,就在這時城堡的小丑把那條鎖住熊的鐵鏈抖得叮當作響,并且叫嚷道:
“布道啦!布道啦!馬佐夫舍來的傳教士開始布道啦!大家豎起耳朵聽著!……”
然后他又對丹菲爾德說:
“大人!羅森海姆伯爵有一次遇到鳴鐘人過早敲響了布道的鐘聲,把他從熟睡中驚醒,他就命令那人把鐘樓上掛大鐘的繩索一節一節地吃下去;這位傳教士脖子上也有根繩子,您就吩咐他先把繩子吃下去,然后再布道吧。”
他說完這話又惴惴不安地望著分團長,因為他沒有把握,這位分團長大人會對他的幽默報之一笑,還是會由于他這不合時宜的插科打諢而抽他一頓鞭子。然而那些虔誠的修士,每當他們感到自己力不從心的時候,便顯得溫良恭儉讓,甚至唯唯諾諾;一旦面對的是被他們征服的人,他們立刻就趾高氣揚,恣行無忌起來。因此丹菲爾德不僅對這個走江湖賣藝的小丑點頭,表示允許他嘲弄挖苦,而且他本人也突然爆發出了一種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粗野狂暴,以致幾個年輕的執戟郎臉上都露出了驚駭的神色。
“你敢埋怨說有人侮辱了你!”他說,“我就是把你弄成一個飼養獵犬的人那又怎樣?騎士團的飼犬人也比你們的騎士強得多!”
而那個壯了膽的小丑又叫喊說:
“快去拿把刷馬的鐵刷子來,給我這頭熊刷刷毛,它也會用自己的爪子來給你梳梳你那一頭亂蓬蓬的頭發!”
話音剛落,這里那里又響起了一陣笑聲,有個聲音從眾修士的背后喊叫:
“夏天你可以到湖里去割蘆葦!”
“還可以去抓螃蟹!”另一個聲音喊道。
“現在你就去把那些吊死鬼身上的烏鴉轟走!有的是給你干的活兒。”第三個聲音應和道。
他們就是這樣嘲笑曾經使他們毛骨悚然、心驚膽寒的尤蘭德。歡快的氣氛逐漸籠罩了整個人群。有的人開始從桌子后邊走到了俘虜面前,從近處仔細打量他,說道:“原來這就是斯佩霍夫的那頭野豬,我們的分團長已經敲掉了他的獠牙;他的嘴巴上準還在冒著泡沫;他準想咬誰一口,可是辦不到!”
丹菲爾德和其他修士開頭原本想使審問具有某種法院開庭的嚴肅外表,現在看到事態演變成了這等模樣,也就紛紛從椅子和長凳上站了起來,跟那些走到尤蘭德身邊的人混雜到一起去了。
因斯布雷克的老齊格弗雷德見到這種場面很是不快,但分團長本人卻對他說:“請您別皺眉頭,更可樂的還在后面哩!”于是他倆也伸長脖子朝尤蘭德張望。機會確實是千載難逢,因為從前無論是哪個騎士或者是哪個大兵,要是離得如此之近來看他,那雙眼睛恐怕一看就永遠也別想再睜開了。有些人議論說:“天啦,他真正是個膀大腰圓的彪形大漢,雖說麻袋里邊穿著皮襖,塊頭還是很清楚的;可以用豌豆秸把他裹起來,牽到集市上去……”另一些人又開始叫喊拿啤酒來,要讓他們這一天過得更熱鬧些。
沒過多久,一個個干草垛般的酒壇子便轟轟隆隆地滾了出來,昏暗的大廳到處飄散著從不嚴實的蓋子下溢出的泡沫香味。眉飛色舞的分團長說:“就該這樣,要不他該以為他受辱是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于是這位分團長又走到了尤蘭德的跟前,用大錫杯碰了碰他的下巴,說道:“很想喝一口吧,馬祖爾的豬嘴!”有人把啤酒倒在手掌心里,往他的眼睛上灑,而他站立在他們中間,任人笑罵,任人凌辱。終于,他似乎再也無法忍耐了。只見他朝老齊格弗雷德走了過去,大聲吼叫了起來,他的聲音蓋過了大廳里的一切吵鬧聲:
“看在救世主的受難和靈魂得救的分上,把孩子還給我!這是你們答應過的!”
他還想去抓這個老分團長的右手,但是對方迅速后退了幾步,說道:
“站遠點,你這奴隸!你想干什么?”
“我釋放了貝戈夫,又親自到這里來了,你們答應過,要把留在這里的孩子還給我。”
“是誰答應過你?”丹菲爾德問。
“是你以良心和信仰保證過,是你,分團長!”
“你找不到證人。不過,如果只是涉及榮譽和諾言,就是沒有證人也無所謂。”
“那就看在你的榮譽的分上!看在騎士團的榮譽的分上!”尤蘭德呼號著。
“我把你的女兒還給你好啦!”丹菲爾德回答。
然后他又對著所有在場的人說:
“他在這里所受到的一切待遇,不過是場無邪的游戲罷了,與他的劣跡和罪行根本不能相提并論。我們既然答應過,只要他親自來向我們屈膝投降,我們就還給他女兒,你們大家都知道,十字軍騎士答應過什么,那就像上帝一樣,言必信,行必果。因此由我們從強盜手里奪下的那個姑娘,我們這就要還她自由;至于他尤蘭德本人,則理應為過去反對騎士團的罪行真誠悔過;等他懺悔了自己所犯的一切罪惡我們就讓他回家去。”
這一番話使有些人聽了驚得目瞪口呆,因為他們熟知丹菲爾德的為人,也知道他對尤蘭德積怨殊深,因此他的寬宏大量完全出乎這些人的意料之外。于是老齊格弗雷德、羅特格爾修士和戈特弗雷德修士,一齊轉過身來直愣愣地望著他,驚愕得時而揚起了眉毛,時而皺起了額頭,而他對他們疑惑的眼神卻裝作視而不見,不理不睬地繼續說:
“你的女兒我會派衛隊給你送回去,但你必須留在這里,在我們的衛隊平安返回和你付清了贖金之前,你不能離開城堡。”
尤蘭德本人也感到驚詫,因為他已經完全失去了希望,再也不相信自己的犧牲對丹露霞能有任何好處。事情的突變實在是超乎他的想象,所以他幾乎是懷著感激之情眼望著丹菲爾德,回答說:
“愿上帝報答你,分團長!”
“你也該認識基督的騎士了吧。”丹菲爾德說。
尤蘭德接過話茬說:
“一切善行皆源于基督!我已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看到孩子了,請你允許我見見我的女兒,為她祝福一下吧。”
“也好,但是你們必須當著我們大家的面相見,好讓我們的信仰和恩澤有人作見證。”
他說完此話就命令身旁的一個執戟郎去把丹露霞帶來,而他自己卻向德·勞夫、羅特格爾和戈特弗雷德那邊走去,那三個人把他團團圍住,跟他進行了一場倉促而激烈的交談。
“你想怎樣處置那姑娘可悉聽尊便,不過這樣做有違您的初衷。”老齊格弗雷德說。
但是,以勇猛和殘酷出名的暴躁的羅特格爾卻說:
“怎么?你不單要釋放那姑娘,而且還要把這條地獄里的惡狗也放了,好讓他再去咬人!”
“他咬起你來一準比現在還要兇!”戈特弗雷德也叫嚷說。
“嘿!……他會支付一筆贖金的!”丹菲爾德滿不在意地回答。
“哪怕他現在把一切都交出來,不出一年他就會加倍地奪回去。”
“至于怎樣處置那姑娘,悉聽尊便,”齊格弗雷德又說了一遍,“但是放了這頭狼,騎士團的羊羔一定會付出代價的。”
“我們不是有言在先嗎?”丹菲爾德笑瞇瞇地反問道。
“你原本不是這樣講的……”
丹菲爾德只聳了聳肩膀。
“你們沒有樂夠么?”他問,“是不是還想樂一樂?”
另外一些人又圍住了尤蘭德,在他面前吹得唾沫橫飛,充滿了自豪感,由頌揚丹菲爾德的正直舉動到夸贊騎士團所有人的俠肝義膽,越吹越沒有邊。
“怎么樣,敲骨吸髓的家伙!”城堡弓箭衛隊的隊長說,“你們那些多神教的兄弟對待我們基督的騎士保準不會這樣寬容!”
“你難道沒有喝過我們的血嗎?”
“我們是用面包來報答你的石頭的……”
尤蘭德對他們這些話里包含的驕橫和侮蔑置若罔聞,恬不為怪,他心潮澎湃,興奮得眼睫毛也濕潤了。他只想一件事,那就是: 馬上就能見到丹露霞了,而他能見到自己的愛女的確是多虧了騎士團的恩惠,因此他幾乎是俯首帖耳、悔不當初地注視著那些說話的人,后來他說道:
“是的!不錯,我過去對你們是太狠了,不過……我從未耍過陰謀詭計。”
這時大廳的另一頭突然有個聲音喊叫說:“他們把姑娘帶來了!”整個大廳頓時一片寂靜。兵士們散到了兩邊,他們之中誰也不曾見過尤蘭德的女兒;由于丹菲爾德行動詭秘,捂捂蓋蓋,掩人耳目,他們中大多數甚至不知道丹露霞在城堡里,而少數知情者便悄聲向別人講起了姑娘的絕世無雙的美貌。因此,所有的眼睛都極度好奇地轉向了她即將出現的那道門。
這時,從門里首先走出來一個執戟郎,接著出來的是大家都認識的那個騎士團的女奴,也就是曾經到森林獵莊去送過藥膏的“修女”。跟在她身后走進大廳的是個渾身縞素的姑娘,亂蓬蓬的頭發用一根帶子束住,罩在額上。
驟然間,大廳里爆發出了一陣炸雷般的哄笑。尤蘭德開頭向女兒奔了過去,突然又倒退了幾步,面色慘白地站定不動,驚愕地望著那個尖腦袋女子,她的嘴唇發烏,一雙呆滯的無知覺的眼睛。他們就是把這樣一個白癡作為丹露霞還給他的。
“這不是我的女兒。”他用一種驚駭的聲音說道。
“不是你的女兒?”丹菲爾德喊道,“憑帕德博恩的圣利博留什起誓!或則我們從強盜手里救出來的不是你的女兒,或則巫師將她變了形,因為在什奇特諾再也沒有別的姑娘了。”
老齊格弗雷德、羅特格爾和戈特弗雷德匆匆交換了意味深長的眼色,他們對丹菲爾德的詭計多端實在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是他們中任何一個都沒有來得及開口說話,就聽見尤蘭德用一種令人恐怖的聲音叫喊道:
“她在這里!她在什奇特諾!我聽見過她唱歌,我聽見過我的孩子的聲音!”
丹菲爾德轉身面對著所有在場的人,鎮定自若而又清晰有力地說:
“我請你們所有在場的人作證,尤其是您,因斯布雷克的齊格弗雷德,還有你們,虔誠的羅特格爾和戈特弗雷德修士,我請你們作證,我說話是算數的,我已經履行了諾言,交出了這個姑娘,因為被我們打敗的強盜們聲稱,她就是斯佩霍夫的尤蘭德的女兒。如果這姑娘不是他的千金——那也不是我們的過錯,而應理解為是上帝的意旨,是上帝要以這種方式把尤蘭德交到我們手里的。”
齊格弗雷德和兩個比他年輕的修士頻頻點頭,表示他們聽清楚了,必要時他們將出面作證。隨之他們又匆匆交換了個眼色——因為這結果實在是大大超出了他們的神機妙算: 抓住尤蘭德,不交還他的女兒;然而表面上仍然做到了信守諾言。除了他誰還能想得出這等絕招!
尤蘭德卻雙膝跪倒在丹菲爾德面前苦苦哀求,先是憑了馬耳博克所有遺寶的名,然后又憑了他祖先骸骨的名,哀求丹菲爾德把他真正的女兒還給他,不要自食其言,仿效騙子和叛徒那樣背信棄義的卑劣行徑。他的哀求中飽含著那么多的絕望和真實,以致有些人開始疑心這樁公案里確實有陰謀,而另一些人又認為或許果真有什么巫師把姑娘變了形。
“你反復無常,背信棄義,欺罔上天!”尤蘭德吼叫著,“看在救世主的創傷的面上!看在你死亡時刻臨近的面上,還我孩子!”
他站了起來,躬身朝丹菲爾德走去,似乎是想去抱住他的雙膝;他那只完好的眼睛閃閃發光,幾乎是充滿了瘋狂,他的聲調里交替出現的是悲痛、恐懼、絕望和威脅。丹菲爾德聽到他當眾痛斥自己背信棄義,欺罔上天,便勃然大怒,兩個鼻孔唿扇著喘著粗氣,滿臉漲得通紅,宛如著了火;他想把這個不幸的人徹底踩在腳下,也朝他邁出了一步,俯下身子,沖著他的耳朵咬牙切齒地低聲說:
“要我把她還給你——除非她懷著我的私生子……”
就在這一瞬間,尤蘭德發出了一聲撼天動地的咆哮,他那雙鋼鐵般的大手抓住了丹菲爾德,把他舉到了空中。“饒命!”一聲心膽俱裂的尖叫傳遍了整個大廳——緊接著又是轟的一聲,分團長的身體已經被重重地拋到了石頭地面上,腦漿從粉碎的腦殼里迸射了出來,濺到了站在近旁的齊格弗雷德和羅特格爾的身上。
尤蘭德幾步就沖到了那擺放武器的墻邊,抄起一口巨大的雙刃重劍,暴風驟雨般地朝那些嚇得呆若木雞的德意志人殺了過去。
這些人也都是久經沙場的,對于打仗、屠殺和流血早已是司空見慣,但一時間他們竟都嚇破了膽,茫然不知所措;而等他們驚魂稍定之后,便紛紛倉皇逃遁,酷似一群綿羊突然受到狼的襲擊,那狼只用獠牙輕輕一碰便殺死了一只,其余的羊便四處奔竄。大廳里到處是恐怖的呼喊聲、人們奔跑的腳步聲、打翻器皿的叮當聲、仆役們的尖叫聲和熊的咆哮聲,那頭大熊從江湖藝人的手里掙脫出來,拼命往一扇高窗上爬。在這些聲音中漸漸混雜有嚇得發抖的吵嚷著找兵器、找盾、找劍和弩弓的絕望的叫喊。終于各種兵器一齊揮動了,閃閃發光,數十把利刃都向尤蘭德砍了過來,而他卻毫不畏懼,反而發了瘋似的沖向了他們,于是就開始了一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野蠻的混戰;與其說是武功較量,還不如說是互相殘殺。年輕、暴躁的戈特弗雷德修士第一個跳出來攔截尤蘭德的去路,只見尤蘭德的劍閃電似的一晃,把他的頭連同一只手和肩胛骨一起劈了下來;繼他之后死于尤蘭德劍下的是城堡弓箭衛隊的隊長和城堡總管封·勃拉希特,還有一個英格蘭人雨格斯,此人對這件事原本不知就里,甚至還對尤蘭德受到的凌辱和苦難有所同情,只是在丹菲爾德被摔死之后他才拔出了兵器,不料卻當了拋尸異域的冤魂。其他人見到這條漢子可怕的力量和狂暴,就擠成了一團,以便合力抵抗,但這樣一來反而招致了更大的失敗。但見尤蘭德頭上的頭發根根直立,眼睛里冒火,渾身是血,氣喘吁吁,像一匹脫韁的烈馬,氣勢洶洶,銳不可當。他揮舞著手中的重劍,向那群擠成了一團的人猛砍,猛刺,猛劈,頓時把他們一個個打翻在地,直殺得血肉橫飛,就像一陣風暴把灌木和大樹一古腦兒連根掀翻了。接著又出現了一個令人膽顫心驚的時刻,仿佛這個可怕的馬祖爾人獨自一身就能把他們所有的人斬盡殺絕。正如一群狂吠的獵犬沒有獵人的幫助就無法去對付一頭兇猛的野豬那樣,這群武裝的德意志人如果無人組織、指點,他們在這場戰斗中是絕對敵不過尤蘭德的威勢和強悍的。跟他戰斗不啻是螳臂當車,自取滅亡。
“散開!左右包抄!從后面打!”老齊格弗雷德·德·勞夫尖聲喊叫道。
于是那些德意志人便散布到了整個大廳,宛如一只彎鉤嘴的雄鷹從高處猛撲下來,驚得田野上的一群椋鳥四散逃命一般。可是他們一時卻無法對他形成包圍圈,因為他在浴血奮戰的時候,非但不去找一個防守地點,反而沿著墻壁追趕他們,誰若是被他追上了,就會像遭雷殛似的命喪黃泉。他的屈辱、絕望、沮喪統統化作了殊死血戰的渴望,似乎把他那與生俱來的拔海蕩山的體力陡增了十倍。那把重劍,十字軍騎士中即使是最孔武有力的人也需用雙手才能揮舞得動,而他揮動起來卻輕如鴻毛。他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了,非但不去尋求逃生之路,甚至也不再去尋求勝利和復仇,他只是像熊熊烈火,像決了堤的大江大河,盲目地去焚毀一切,去沖垮一切阻擋它奔騰前進的障礙物。他就是這樣一個可怕的、狂熱的破壞者——驅趕著、劈砍著、踐踏著、屠殺著、消滅著仇人的生命。
德意志的騎士們也無法從他背后去攻擊他,因為從一開始他們就追不上他;更何況那些普通大兵甚至不敢從背后去接近他,因為他們明白,只要他一轉身,人間就沒有任何力量能救得了他們的小命。還有一些人更是張皇失措,他們認為一個凡夫俗子決不能造成他們如此的慘敗,他們與之交手的這個人必定有神力的幫助,因此才這等秋風掃落葉,所向披靡。
老齊格弗雷德,還有跟他一起的羅特格爾修士沖到大廳的一排大窗戶上邊的回廊上去了,并且從那里招呼別人也跟著他們到那里去躲避。于是許多人一齊擁了上去,大家在狹窄的梯級上彼此推推搡搡,又擠成了一團,都想盡快擠上去,從高處攻打這個力大無窮的騎士,因為跟這樣的人打肉搏戰簡直是自取滅亡。終于最后一個人把那扇通向回廊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下邊只剩下了尤蘭德孤零零的一個人。那回廊原本是唱詩班呆的地方,此刻便響起了一陣陣歡快而得意的叫喊聲,緊接著從那上邊就向他飛來了沉重的櫟木方凳、長凳和插火把的鐵夾子。一發“炮彈”擊中了尤蘭德,重重地打在了他的眉心上,打得他血流滿面。與此同時,高大的正門打開了,從上邊的窗口召喚來的士兵擁入了大廳,他們拿著形形色色的兵器,有矛、戟、斧子、弩弓,還有人拿的是木樁、長竿、繩索,總之,都是每個人匆忙中隨手抄起的東西。
發了瘋的尤蘭德用左手抹去了臉上的血污,為了不讓它擋住視線,又定了定神,便沉著、鎮靜地向那一大群人沖了過去。大廳里再次響起了呻吟聲、鐵器的叮當聲、牙齒咬得咯吱響的聲音以及被宰殺的人的尖叫聲。
(易麗君、張振輝譯)
【賞析】
《十字軍騎士》是顯克微支五部歷史小說的壓軸之作。自1399年波蘭的雅德微嘉王后去世到1410年格倫瓦爾德戰役之間的11年時間內,波蘭人民飽受騎士團侵略之苦,他們奮起反抗,最終取得了勝利。小說以尤蘭德騎士一家慘遭騎士團殘害和馬奇科叔侄的種種經歷為主要線索展開敘述,全方位、多角度地揭示出十字軍騎士團的惡貫滿盈和他們被消滅的過程。可以說,整部小說的中心就是對邪惡的控訴和反抗。作者用犀利的文筆揭露了騎士團的貪婪、狡詐、陰險、歹毒和忘恩負義。又通過敘述波蘭人民反抗十字軍騎士團的斗爭,塑造了一批讓人難忘的騎士形象。
尤蘭德騎士是作品主人公之一。在妻子被騎士團嚇死后,他為報妻仇,瘋狂地砍殺十字軍騎士,好把自己的悲痛和憤怒淹沒在血泊之中。高大威猛、英勇無比的他,每次與騎士團作戰都能出奇制勝。騎士團一聽到他的名字就聞風喪膽,并堅信不疑地認為,尤蘭德為了復仇把靈魂出賣給了魔鬼。后來十字軍為除掉他,用陰謀劫持了他唯一的愛女丹露霞。尤蘭德為救愛女,迫不得已,只身前往騎士團的城堡,卻不幸陷入了他們精心策劃的圈套。作者用高超的敘述技巧,把這一部分寫得極為精彩。十字軍先是對尤蘭德進行極盡所能的挖苦、嘲諷,繼而謊稱把女兒歸還他;當尤蘭德期盼著父女相見時(讀者也有同樣的期待),騎士團卻弄來一個白癡姑娘戲弄他。不管這位心急如焚的父親怎樣苦苦哀求,對方還是無動于衷,甚至以更加惡毒的言語侮辱尤蘭德。尤蘭德終于被激怒,怒吼著沖向敵人,摔死了他們的首領。但終因寡不敵眾被擒,遭受了令人發指的凌辱和迫害。十字軍的殘暴、毫無人性與尤蘭德騎士的英勇和愛心形成鮮明對比。
小說中的另一主人公茲貝什科也是作家著意塑造的人物。他是一個在與十字軍的斗爭中成長起來的騎士。盡管剛出場時略帶點稚氣,但英姿颯爽。丹露霞是他生平遇到的第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小女孩的悲慘身世,使他對她倍加憐愛,同時加深了對騎士團的仇恨。后來茲貝什科和丹露霞結了婚。丹露霞被十字軍劫持后,他不顧生死深入軍團內部尋找愛妻。即使妻子死后,他也義無反顧地去實現生前為她立下的誓言: 拔下敵人頭盔上的孔雀翎。可以說,茲貝什科是作者筆下一個高度理想化的騎士形象。他不僅對愛情忠貞,也頗具騎士風度。經過生活和苦難的磨練,他終于成長為一個既有膽略見識,又有戰斗經驗的騎士。
此外,還有幾個人物形象也塑造得相當豐滿。茲貝什科的叔叔馬奇科見多識廣,精明能干,是位鋼鐵錚錚的騎士,也是位很有愛心的長者。由于他的家族幾乎被騎士團發動的戰禍滅絕,所以特別關心家族的延續,對一線單傳的侄兒茲貝什科愛護備至。他雖有貪財的缺點,心里常有斂財的盤算,可這一切都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他鐘愛的侄子,為了他的家族的榮耀。如果說茲貝什科是堂吉訶德的話,馬奇科就相當于桑丘,在整部作品中具有不容忽視的地位。
雅金卡是書中一個比較耀眼的女性形象。她美麗善良,聰明勇敢,對茲貝什科的愛讓人感動。她只身一人前往漆黑的森林,幫助茲貝什科獵熊。在茲貝什科要回到丹露霞身邊時,她雖悲痛萬分,卻派遣自己的侍從去保護他。在馬奇科去尋找茲貝什科時,她甘愿女扮男裝跟他一起去尋找。在得知茲貝什科找到丹露霞時,她又悄悄地離開。只要自己的愛人幸福,她就心滿意足了,這也許是雅金卡身上最令人難以忘懷的地方。
丹露霞雖然在書中著墨不多,但她在書中卻占有至關重要的地位。她是書中兩大線索和兩大主要人物的連接點。她是尤蘭德的女兒,尤蘭德為了她慘遭迫害。她是茲貝什科的妻子,茲貝什科為了她,經受了各種磨難。最終因為都愛著同一個人,兩大主人公走到了一起。兩大線索也自然地融會在一起,從而使整部書脈絡清晰,結構完整。
可以說,《十字軍騎士》完美地實現了顯克微支所追求的,歷史小說要表現“偉大的事件”、“偉大的人物”、“偉大的性格”和“偉大的犧牲”的創作意圖。在波蘭人民反抗十字軍騎士團壓迫這樣的“偉大事件”中,有尤蘭德、茲貝什科這樣的“偉大人物”,他們都具有堅強勇武的“偉大性格”,去反抗騎士團對波蘭人民犯下的罪惡。雖然英雄們會遇到“偉大的犧牲”,但卻鼓舞了波蘭現實中各階層人民的斗志,加深他們對占領者虛偽面貌的認識,激起他們的民族仇恨,去和占領者作堅強的斗爭。
(安茂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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