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萩原朔太郎·漂泊者之歌》經典詩文賞析
日頭攀上了斷裂的懸崖,
憂愁在天橋下低頭躑躅。
在無限遼遠的天穹深處,
在綿綿鐵路的柵欄背后,
一個寂寥的影子無語地漂流。
啊——你,漂泊者!
你來自過去,䠀過未來,
追逐那久遠的鄉愁。
你為何踉踉蹌蹌,
時鐘般憂慮地行走?
象用石塊殺死毒蛇一樣,
你要斷絕一個輪回,
踏碎沒有意志的寂寥。
啊 比惡魔更加孤獨,
你忍受著冰霜的寒冬!
你曾經什么也不相信,
在相信之處你知道了憤怒。
你曾經不知情欲的否定,
你曾經彈劾情歌之物。
你為何憂愁得疲憊,
要回到那摟抱你親吻你的人那里?
你曾經什么也不愛,
也不曾有什么愛過你。
啊——你,寂寥的人,
你爬上悲傷的落日的山坡,
在沒有意志的斷崖上徜徉漂泊,
哪兒能尋著家鄉,
你從來就沒有家鄉!
(楊偉 譯)
《漂泊者之歌》選自詩人的詩集《冰島》。在《自序》中詩人寫道: “收入此集的少數詩至少對于著者而言,是純粹的熱情的詠嘆詩,只是把詩的熱情最純一的興奮,進行了素樸直截的表達。換言之,著者是拋棄了所有的藝術意圖和藝術野心,而單純地隨著‘心的律動’,自然的感動而寫的。”詩人希望讀者能把它作為“現實生活的記錄”,“切實寫成的日記”來讀。后來,詩人又在一隨筆中寫道: “主要是想在詞匯的音韻、節奏上,富有感覺地表現出壯烈意志的決斷、淤積的感情的郁悶。”在經歷了婚姻的破裂之后,詩人處于“既無過去也無未來”的境況中,此時他選擇的是過去,但他想以過去作為媒介來領略現實的嘗試遭受了失敗。從這一意義上詩人沒有“日常現實的世界”。因此,包括本詩的《冰島》是不具備現實的漂泊者的記錄。詩人如同沒有起點的軌道,也沒有明確的終點,于是重又回到使詩成為現實的地方。因此,對于他而言,詠嘆、興奮便是一切,表達亦是為了達到這一目的的表達,似乎心情的邏輯是優先于語言的邏輯的。因此,這里有的是反噬和咆哮。
對于詩人而言,因為現實的喪失,未來和過去都只是一個經過點,自己成為了漂泊者。詩中出現了大量的漢語詞匯,如:“斷絕”、“寂寥”、“冰霜”、“憤怒”、“彈劾”。還出現了大量佛教的或哲學性的觀念用語,如:“輪回”、“意志”、“否定”等。這些詞在詩歌中大量使用,缺乏詩的創造性,但或許可以從現實的羈絆中斷裂開來。詩人重視的是其“詞匯的音韻、節律”,而極度地排斥其意義。即是說,無媒介地借用他人的語言,不使之自己化,不具備自己的意義。“漂泊者”、“你曾經什么也不愛”、“象用石塊殺死毒蛇一樣”,都引自尼采的《查拉斯圖如是說》第三章。這樣一來, 《漂泊者之歌》似乎不具備實體感,只有音律高亢。但反言之,這卻極度地發揮了日本人的漢語或訓讀體文語的特性,和詩人的“喪失感”取得了驚人的融合。喪失了現實的詩人甚至在有意無意間“喪失”了詩的現實感,這是一種多么可怕的永遠的“漂泊者”!或許這正是本詩的最大妙處。
“你來自過去,䠀過未來/追逐久遠的鄉愁”,但只要現實不屬于自己,現在就無法斷定,過去和未來就只能是一種模糊的方向性。“鄉愁”是“久遠”的,有的與其說是“時鐘般憂慮地行走”著的實體,不如說是自己的虛像。怎能長駐于那虛像的世界?難道不該斷絕“一個輪回”,斷絕“沒有意志的寂寥”,斷絕“冰霜的寒冬”,恢復意志的世界嗎?本詩滿含激情地歌詠了擺脫宿命論世界的志向。這種激情只要還存在,又怎能因為疲憊就想回到“摟抱你親吻你的人那里”?至此,詩人再次否定了回歸現實的念頭,否定了因為頹廢的悲哀而產生的回歸家鄉的方向。當然這種否定是領略現實失敗導致的反語。乞求愛的世界是一個錯誤。過去不是一直處于無愛的世界中嗎?這就把自己永遠固定于漂泊者的位置上。語言雖然充滿激情,但終究不能否定寂寥者的生涯。詩人至此有意識地拋卻了鄉土和青春這樣的歡樂世界,而作為漂泊者走向沒有意志的世界。雖說“你要踏碎沒有意志的寂寥”,但只要詩人不自己否定現實的契機,但終究逃不脫淪為反語的悲慘。而這首詩正是淋漓盡致地講述了這種悲慘。(楊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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