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曲賦文·重過圣女祠》原文與賞析
李商隱
白石巖碧扉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
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
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
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
在李商隱三首詠圣女神祠的詩中,這首七律以意境的縹緲朦朧和意蘊的層深多重著稱。詩作于唐宣宗大中十年(856)春,作者隨幕主柳仲郢由梓州返歸長安,途經圣女神祠時。因開成二年(837)途經此處,曾作五言排律《圣女祠》,所以這一首題為《重過圣女祠》。
詩中歌詠的對象,是一位從“上清”仙境(道教所稱“三清”境之一,為太上道君所治)淪謫下界的“圣女”。首句寫圣女祠前用白石構成的門戶上已經長滿碧綠的苔蘚,暗示幽居獨處,久無人跡,淪謫塵世已久,亦暗透圣女幽潔清麗的風神氣質。次句即明點其 “上清淪謫” 身分,揭示全篇主旨——論謫得歸遲。
頷聯從門前擴展到整個圣女祠環境氣氛的描繪。如絲細雨,悄然飄灑在屋瓦上,迷蒙飄忽,如夢似幻; 習習靈風,輕輕吹拂著檐角的神旗,始終未能使它滿舉高揚。詩人所看到的,自然只是一段時間內的景象,但由于細雨輕風飄灑不斷的態勢所造成的印象,竟仿佛覺得它們 “一春”常飄,“盡日”輕揚了。眼前實景融入想象的成分,境界便顯得更加悠遠,詩人凝望時沉思冥會之狀也就隱然可見。單就寫景狀物來說,這一聯已極富神韻,有畫筆難到之妙。但它更出色之處還在于意境的縹緲朦朧,給人以豐富的聯想與暗示。王若虛《滹南詩話》引蕭閑語云:“蓋雨之至細若有若無者,謂之夢。”這夢一般的細雨,本來就已給人一種虛無縹緲、朦朧迷幻之感,再加上高唐神女朝云暮雨的故實,又賦予“夢雨”的愛情的暗示,因此,這“一春夢雨常飄瓦” 的景象便不單純是一種氣氛渲染,而是多少帶上了比興象征色彩。令人聯想到,這位幽居獨處、淪謫歸遲的圣女仿佛在在愛情上有某種朦朧的期待,而這種期待又總是像夢一樣飄忽渺茫。同樣,聯系詩人“何處西南待好風”一類詩句體味,也可隱約感到在 “盡日靈風不滿旗” 的描繪中透出了一種好風不滿的遺憾和無所依托的幽怨。這種由縹緲之景、朦朧之情融成的幽緲迷蒙之境,極富象外之致,卻又帶有不確定的性質,略可意會,而難以言傳。這是一種典型的朦朧美。盡管它不免給人以霧里看花之感,但對于詩人所要表現的特殊對象——一位本身就帶有虛無縹緲氣息的 “圣女”來說,卻又有其特具的和諧與適應。“神女生涯原是夢”,這夢一般的身姿面影、身世遭遇,夢一般的愛情期待與心靈嘆息,似乎正需要這夢一般的氛圍來表現。
頸聯用兩位來去無定的仙女與淪謫歸遲的圣女作襯。道書 《真誥》說,萼綠華年約二十,顏色絕整,于晉穆帝升平三年夜降羊權家,從此經常往來,后授權尸解藥引其升仙。《墉城仙錄》說,杜蘭香本是漁父在湘江邊收養的棄嬰,長大后有青童自天而降,攜其升天。臨上天時蘭香對漁父說:“我仙女也,有過謫人間,今去矣。”來無定所,蹤跡飄忽,固不同于圣女之 “淪謫”塵世,困守幽寂; 去未移時,終歸仙界,亦不同于圣女之遲遲未歸。頷、腹兩聯,一用景物烘托,一用人物反襯,將圣女淪謫歸遲的境遇從不同側面成功地表現出來了。
尾聯是淪謫歸遲的圣女重登仙籍的想望。“憶”(想望)字貫通上下兩句。玉郎,是掌管學仙簿箓的仙官。《太平御覽》引《金根經》云: “青宮之內,北殿上有仙格,格上有學仙簿,及玄名年月深淺,……領仙玉郎之典也。” 圣女希望掌管學仙簿箓的玉郎在此與之相會,幫助她重登仙籍,得以在天階采摘紫芝。這種想望,正是從淪謫歸遲的境遇生出的。
這首詩成功地塑造了一位淪謫歸遲、幽寂無托的圣女形象。有的研究者認為圣女祠即道觀之異名,詩中的圣女,實即女冠; 有的研究者則認為是托圣女以自寓。其實,圣女、女冠與詩人,固境類而情通,實三位而一體。明賦圣女,實詠女冠,而詩人自己的淪謫歸遲之情也隱寓其中。全篇正構成由圣女、女冠、詩人疊合的多重意蘊。詩人自文宗大和三年(849)入令狐楚幕以來,在近20年的時間里,十居幕府,羈泊飄蕩,“淪謫得歸遲”之慨頗深。“夢雨”一聯,“作縹緲之語,而氣息自沉,故非鬼派”(清錢詠《履園譚詩》),正由于其中融合了詩人長期以來遇合如夢、依托無力的人生感慨,詩境方于縹緲中顯出沉郁。尾聯寄希望于掌管仙官簿錄的玉郎,也隱然寓有對內調為吏部侍郎,職掌官吏升遷調補的柳仲郢的某種希冀。
道教對文學的重要影響之一,是賦予文學以豐富的想象縹緲的意境,這在本篇有明顯體現。詩詠圣女淪謫境遇,全用白石碧蘚、夢雨靈風的環境氣氛進行烘托,以杜蘭香、萼綠華去來飄忽的行蹤作反襯,以想望重登仙籍、天階采芝暗透目前之淪謫,再加上“上清”仙境、仙官玉郎等點綴其間,遂使全詩彌漫著濃郁的道教虛緲幽玄氣氛,對詩的縹緲朦朧意境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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