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龐德·江上商人婦:家書》經典詩文賞析
我的頭發還剪得覆過額頭時,
我常在門前采擷花朵做游戲,
你踩著竹竿高蹺來了,假裝著是匹馬,
你在我周圍走動,玩著藍色的梅子。
我們一直住在Chokan村:
兩個小人,沒有嫌惡,沒有猜疑。
十四歲,我嫁給我的夫君你。
由于害羞,我從不曾笑過。
低下我的頭,眼睛看著墻壁。
叫我一千次,一次也不回顧。
十五歲,我不再皺眉頭,
但愿我的灰和你的融合在一起,
永遠,永遠,永遠不分離。
我為什么竟會登上瞭望臺?
十六歲,你離家走,
遠去ku——to——yen,江水漩流處,
你去已經五個月。
高處的猿猴啼叫使人愁。
你離家時拖著腳步走,
如今門前長出了青苔,各種不同的青苔,
長得太深無法掃!
今年的樹葉在風中落得早。
西花園的草地上,
成雙的蝴蝶隨著八月的到來已變黃;
他們傷我的心,我正在衰老。
如果你要穿過峪谷下江來,
請你早讓我知道,
我會前來迎接你
直到Cho——fu——sa
(江楓 譯)
一九一五年,龐德出版了轟動美國現代詩壇的英譯漢詩《神州集》(Cathay)。他是根據日本藝術通歐奈斯特·費諾羅薩留下的大量英文注解的筆記從事迻譯的。由于他完全不懂漢語,又加上他別有用意的重構,這些譯詩竟被美國讀者和批評界視為他本人的創造與發明、意象派的力作,一直流傳至今。《江上商人婦: 家書》 (Ri ver-Me-rchants Wife: A Letter)為其最富代表性之一首。
對于熟悉中國古詩和李白《長干行》的中國讀者來說,讀龐德的譯作恐怕不能僅用自己的詩歌文化來觀照,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評論它的不足,又不抹殺它在另一個詩歌傳統中的開拓意義。 《長干行》寫一純情女子與從事經商的丈夫旖旎、纏綿的愛情與回環凄傷的思念。譯回的詩作較完美地保持了這個主題基調。并且,在題目上,龐德的設計比原題有著遠為豐富的表達。《長干行》只指明了地點與詩體,而《江上商人婦: 家書》則有著交響多義的效果。 “江上商人婦”五字,點出了故事的環境、主人公的身份,并預示了特定背景下中國少婦必然的情感悲劇。而“家書”二字,它給我們的模糊啟示至少有三項:寫成送走但無人能收的信;自己寫自己回憶自己哀憐的信;對話式戲劇獨白的虛擬之信——這無疑加重了主人公敘述與渴盼的濃度,而且能讓欣賞者作為一個角色去體驗他們的經歷與感懷,不自覺地參與“我”的戲劇性內心傾訴。而自由的格調與節奏使傳達自在而飽滿,適合現代讀者的審美味口。與讀李白五言古詩時置人于一旁的冷靜感頗為不同。可見,題目帶給這首詩的氛圍、情調及其與深厚背景(中國古代一般群眾經商往往不是為了積累財富,而只為生活所迫)與讀者的關聯是非常富于系統和延伸意義的。
不管意象派內部出現了什么分歧,一九一五年應該說該派仍在鼎盛之中。因此, 《江上商人婦: 家書》的出現對證實、推動、發展意象詩的創作有著很重要的貢獻。龐德一再強調,語言是由具體的事物形成的,用不具體的詞作籠統表達是一種懶怠,詩人應該把感觸和情緒隱藏在具體的意象背后。他在拋棄著西方悠久的抽象化教諭詩傳統和浪漫派含混陳腐的抒情,并從唐詩里找到了理想的典范。《長干行》是一種典型的內心敘述,但李白讓它充滿密集的意象,龐德改譯時也小心翼翼使它們凸現著并極力加以強調與渲染。如果說,詩的意象是一種空間質,可視、可觸(而以時間質為主的不算意象),那么,該詩在字詞上虛化的只有兩三行,其它的詩行里,主人公的情緒則都由人物自身的行動或客觀景物、節候的變化來刻劃完成。有的是單意象,如“我不再皺眉頭”;有的是全意象,如第四節的六至十行,幾乎沒有無圖畫的虛構。大多的則是一種被稱作視覺和弦的意象疊加,如“采擷花朵做游戲”、 “低下我的頭,眼睛看著墻壁”,這種疊加聯合起來提示一個與二者都不同的意象,龐德認為此乃意象主義的真諦。這里,他的改譯是自覺而不少地方確有創造性的,達到了意象在感覺中的鮮明、硬朗、簡潔與含蓄的美學特征,確實讓英語詩增強了表現方法與力度,給英美詩壇帶去驚奇不已實屬理所當然。我們可以設想,用西方傳統詩來改寫李白筆下少婦的內心獨白,將是一種什么樣子。
必須指出的是,第三節的改譯不能算是成功的。一方面,他剝離了“塵與灰”完整的比喻意象;另一方面, 由于對中國文化的隔膜,將“瞭望臺”取代“抱柱信”與“望夫臺”,顯然單薄而飄離深厚的民族原始意象,而第三行的過分抽象又與整首詩調格格不入,這些大概是龐德不少改譯中缺失的根由。
(喻大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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