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季托夫的中篇小說《瓦西里島上一座孤零零的小屋》(1829)中,描寫瓦西里島北端的細節令人大吃一驚。
“誰偶然有機會在整個瓦西里島上溜達一圈,毫無疑問,他將發現全島各端很少有相同之處。譬如南岸一字排開,聳立著一座座巨大的富麗堂皇的石砌建筑物,而可望見的彼得島的北端卻是一條深入海灣死水的窄長的地段。愈接近這一端,石砌樓房就愈稀少,它們逐漸為小木屋所替代,這些大屋之間荒棄的空場隨處可見,最后連木屋都完全絕跡。您從一行寬闊的籬笆旁走過,其左面盡頭是一片小樹林,它把您引向最后一座山岡,上面裝點著一兩間孤零零的小屋和幾株樹木;一道長滿高高的蕁麻和牛蒡的溝壕把山岡和防洪土堤分開,往下便是一片與海濱連在一起,如沼澤般泥濘的草地。夏天這些荒無人跡之地一派凄涼,而冬天尤甚,當草地、大海和覆蓋對岸彼得島的針葉林全被埋進灰蒙蒙的雪堆中時,那時候就像進了墳墓?!?/p>
但是,對作者天天見到的瓦西里島南端,他沒有說出一句生氣勃勃的話語,而對從無人跡的北面他幾乎哀傷哭泣,夏天陰憂的景色令他憂郁,并把冬天想象得更為凄涼,將它比作墳墓。我們得知右邊怎么樣,左邊怎么樣,感覺到腳下土地的泥濘,所有這一切都不是從四輪轎式馬車的窗戶里,甚至不是從無篷輕便馬車上看到的。作者對瓦西里島北端如此關注,甚至都沒有留意到大海。彼得堡對他來說全然不存在。杜馬大樓上的鐘聲會使你仿佛出乎意料地哆嗦一下,因為這里既沒有涅瓦大街,也沒有中心商場,既沒有宮殿,也沒有堤岸街。對假日島的描寫似乎與情節毫無關系,并且再也沒有別的東西如此詳盡地在中篇小說里被描寫過。
鮑·維·托馬舍夫斯基在專著《普希金的彼得堡》中把中篇小說中的這一地點與《青銅騎士》中對涅瓦河之濱的描寫緊密聯系起來。
大海濱望得見一個小島。有時候
遲歸的打魚漁民
拖著魚網在此系留,
煮他那簡單的晚餐,
或是星期天劃船游逛的
官員到此參觀那座
荒無人煙的小島。那里
寸草不長,洪水泛濫
波濤洶涌。沖倒
破舊的小屋。水面上
只剩下它,有如黑灌木。
去年春天那堆破爛被人
用船運走。一派荒蕪,
一切盡毀。石灘旁
人們找到了我的瘋子,
他那冰涼的尸體就在此地
看上帝的面上被埋葬。
(第5卷,第149頁)
根據我們堅定的看法,1830年的《當往事的回憶有時候……》中一些費解的片段也應該認為與此事是有關聯的:
當往事的回憶有時候
在悄悄地折磨我的心,
而已漸漸模糊的痛苦
又像幽靈般向我襲擊;
當見到隨處可見的人們,
我就想進荒無人煙處,
我痛恨他們虛弱的聲音——
此刻我想拼命地飛往的
并非光明之邦,那里天空
顯現一片難以言狀的蔚藍,
那里大海用溫暖的海浪
拍擊著發黃的大理石巖,
而月桂和深色的柏樹
在室外郁郁蔥蔥地生長,
那里莊嚴的塔索吟詩高歌,
那里即使如今在夜色昏暗中
那震響的山巖還遠遠地
把海上游客的八度音回蕩。
那習見的幻想使我飛往
北方那寒冷的波濤,
在翻騰的白浪中間
我見到一個開闊的小島。
啊,凄涼的小島——荒岸上
長滿了寒冬的越橘,
覆蓋著枯萎的苔原,
受著冰冷浪花的沖刷。
北方那豪勇的漁民
有時候漂流到這里,
晾曬那潮濕的魚網,
點燃自己的爐子。
狂暴的天氣把我那
脆弱的小船沖到這里。
……
(第3卷,第243~244頁和第849~851頁)
在這一片段中,一切的一切都顯得神秘莫測: 無論是對普希金來說極不尋常的、突發性的、赤裸裸的對痛苦的無法忍受(這種哀怨對于成熟時期的普希金抒情詩,并沒有代表性,它只能與1828年的《回憶》相比),還是為了紀念某件事而打算放棄最朝思暮想、最珍愛的生活理想——意大利,更確切地說,是對意大利的向往,以及對被上帝和人們所遺忘的北方大自然最荒涼一角的細膩描寫,而所有這一切用的都是悲慘的調子,而不是用現實主義那充滿活力的方法(如在《奧涅金的旅行》中那樣):
我需要的是另一番景象:
我愛黃沙漫漫的山坡。
小木屋前的兩株花楸樹,
籬笆門和坍塌的圍墻……
……
佛拉芒派的各色垃圾!
(第6卷,第200~201頁)
應該用《當往事的回憶有時候……》的片段與《奧涅金》的第一章作比較,其中有著某種完全相反的東西。甚至可以設想,作者打算使用已被打破的結構。在那首詩中,普希金為了紀念意大利而放棄了彼得堡、白夜等等:
可是在夜晚的歡娛中,
塔索八行詩的音調更悅耳!
(第5卷,第25頁)
為了描寫涅瓦河的白夜,普希金選擇了格涅季奇《漁夫們》中的一大段文字作為注釋。其中提到了“涅瓦河的苔原”(“……涅瓦河的苔原上送來一陣涼爽……”)。這樣的詞句在1830年的片段中又重復出現過(“覆蓋著枯萎的苔原……”)。
彼得堡對普希金來說,永遠是北方。當他作詩時,仿佛總是處于某個遙遠的南方。尤其是《片段》,一望而知是寫于鮑爾金諾(1830年10月)的。
在《奧涅金》第一章(1823)中,詩人那么優雅地寧愿用彼得堡而換取意大利,可是后來一種絕望的沖動(1830)卻迫使他放棄了這一朝思暮想的理想。那么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么呢?
直至今日我們確實不清楚五名被處死刑的十二月黨人的葬地。但都認為,雷列耶夫的遺孀確切知道墓葬的地點。這就是假日島,也就是瓦西里島的北端,一條狹窄的小河斯莫連卡把它和島上的所有土地分割開。在尼古拉一世在位時期,人們不得不生活在死刑后不可避免地應該立刻出現的各種比較可靠的傳聞中。對十二月黨人的想念,也就是對他們的命運和他們的死亡的思慮無休止地折磨著普希金。從他的詩篇中可以得出結論,他是怎樣關心那些尚活著的十二月黨人的(參閱普希金的通信《寄語》:“在人間幽暗的地牢!”)?,F在讓我們來更詳細地考察一下他對那些犧牲者的態度。
最初提到他們,是在普希金得知這一悲慘事件后(即1826年7月26日)立刻動筆的《奧涅金》第六章中。第六章完成于1826年8月10日。在那里雷列耶夫的名字與庫圖佐夫和納爾遜的名字相提并論,連斯基可能“像雷列耶夫那樣被絞死”。然后是絞刑架的圖畫——畫在1828年《波爾塔瓦》的草稿上和在司各特的《艾凡赫》一書上,此書是普希金1829年3月8日在波爾托拉茨基莊園贈與阿·拉緬斯基的(連同《奧涅金》第十章的引詩),以一句“有些人已然不在,另一些人又遠在天涯”結束了《奧涅金》(1830)。普希金不必回憶他們: 他簡直無法把他們忘懷,無論是活著的人,還是死者。
我不容許這樣的見解,認為他們的葬地對于他是無關緊要的。
我們從伊·利普蘭季的回憶中知道,普希金是如何尋找馬澤帕的墳墓并詳細向135歲的哥薩克伊斯克拉打聽墳墓的情況,后者“未能向他指出適當的墓穴或是地點”……普希金“沒有死心……又問是否還有像他這樣了解情況的老人們”。而從《波爾塔瓦》的原文中我們知道,他多么可惜沒能找到它(“一個沮喪的外地人在那里徒勞地尋找烏克蘭首領的墳墓”)。普希金寫到拿破侖在圣赫勒拿島的墳墓和庫圖佐夫在喀山大教堂的墳墓。至于被處死刑的科丘別伊和伊斯克拉的墳墓,關于這一點不得不再次憶及,普希金總是把尼古拉一世當作他偉大先祖彼得一世的范例。每位讀者很容易就能記起:“請在各方面和祖先相似吧。”(《四行詩節》,1826)于是我們在普希金對《波爾塔瓦》的注解中讀到:“伊斯克拉和科丘別伊被斬去首級的尸體交還給了親屬,并被安葬在基輔大修道院里。在他們的墳墓上刻有如下墓志銘:‘ ……1708年,7月15日,在白彩爾科維那邊的博爾夏戈夫察和科夫舍夫村的哥薩克刑場上,高貴的首席法官瓦西里·科丘別伊和波爾塔瓦哥薩克團上校約定·伊斯克拉被斬首。他們的尸體7月17日運抵基輔,并于當日安葬在基輔佩切爾斯克修道院?!?第5卷,第67頁)
普希金毫無疑問在此痛苦譴責尼古拉一世,他不僅不把被處死的十二月黨人的尸體交還給親屬,而且還下令把他們埋在了某個荒無人煙之處。
而在那里,也即在《波爾塔瓦》中:
但兩座墳墓保存了下來,
兩個受難者的遺骸長眠于此。
在年代久遠而虔誠的墳墓間,
教會平和地收容了他們。
(第5卷,第64頁)
而且這是寫在畫滿被處絞刑的人們畫像的《波爾塔瓦》草稿上的。普希金有意引用當時斬首者的尸體被還給了親屬的準確資料,以便再次提醒沙皇,如何在類似情況下按傳統辦事:“教會平和地收容了他們?!倍也粌H教會本身,還有東正教中心和俄羅斯最偉大的圣地,每年都有成千上萬的人們千里迢迢來朝它頂禮膜拜。我得提醒一下,普希金指的是剛被處死的那些國家罪犯。
順便說一下,寫下這些話的詩人,兩年后直接與《當往事的回憶有時候……》的片段一起,使祭掃墓地的人們確信,作者同往常一樣不容改變的莊嚴言詞是正確的:
有兩種感情令我們異常親近,
使我們的心靈從中獲取養分:
一是對故土的愛戀,
一是對祖墳的情意。
令人精神振奮的圣物!
仿佛大地無它而荒涼,
猶如一片荒原
和一座沒有上帝的祭壇。
(1830年,第3卷,第242頁)
尼·瓦·伊茲梅洛夫在指出普希金對墓地的態度時,只說到了宅園旁的祖墳(這里還可補充《途中的訴怨》:“不在世襲的洞穴里,不在父輩的墳墓里……”)。這當然對。但是當達吉雅娜說她為了:
那座平平常常的墳墓,
那里埋葬著我可憐的奶娘。
如今墳頭上只有十字架
和枝葉的一片陰影……
(第6卷,第188頁)
準備拋卻一切的時候,當冬尼婭來到驛站長墓前的時候,當馬利婭·伊萬諾夫娜離開要塞前去同葬于教堂旁的雙親的墳墓告別(普加喬夫的犧牲品?!)的時候,這已經不是祖墳了。普希金在這里向自己的意中人獻出了自己最豐富的思想感情。
普希金完全贊同關于遵守教規者的墳墓是國之瑰寶和諸神的祝福的古希臘羅馬崇高的宗教觀(參閱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雇酢?。
從《當往事的回憶有時候……》那費解的片段中我們得知,普希金回避了一些話題,它們涉及一件他極為看重而又被人們以不適當的方式議論的事情。他用“上流社會”,也就是社交界這個詞,說明這并非他的私事,因為在社交界,當著當事人的面人們是不會談論這些私事的。詩人雖然打算回避,但目光卻沒有往別處盯,甚至也沒有朝自己奉若神明的意大利看,而是望著某個覆蓋著苔原的北方小島,那小島與他三年后“為了上帝”把自己的葉甫蓋尼·葉澤爾斯基埋葬的地方毫厘不爽地相似。
在流傳到我們手里的《葉甫蓋尼·奧涅金》第10章的一些詩句中,所說的是十二月黨人的事情——對運動參加者們進行了評述。
對《奧涅金》來說,場景的轉換、變化是本性所固有的: 對連斯基的嘲諷幾乎一直伴隨著他,直至其生命最后一刻。但普希金以不可思議的力量和悲痛哀悼他,并在第7章中重提這一點。在沒有收入第6章的詩句中,普希金把他寫成參政院廣場起義的可能參加者:“或是像雷列耶夫那樣,被判以絞刑?!?第6卷,第612頁)可以相信,他們的墳墓也沒有被遺忘。
羅森男爵在自己的回憶錄中記述了他如何沿海濱尋找那五位被處死的朋友的墳墓。普希金對這一地點所流露出的悲傷的關注和三次描寫到它(《小屋》,1828年;《當往事的回憶有時候……》的片段,1830年和《青銅騎士》),使我們可以推測,他也曾在涅瓦河之濱尋找過那座無名氏的墳墓。
《跟誰結婚?……》這首短詩在塔·格·齊亞夫洛夫斯卡婭(津格爾)沒有考證出是《奧涅金》中的詩節之前,曾被認為是首獨立的詩篇。根據這一情況,我們也可以認為那些被刪改過的手稿很可能是《奧涅金》中的詩節。同樣,《當往事的回憶有時候……》的片段也是這種近于完成的詩節:
那習見的幻想使我飛往
北方那寒冷的波濤,
在翻騰的白浪中間
我見到一個開闊的小島。
啊,凄涼的小島一荒岸上
長滿了寒冬的越橘,
覆蓋著枯萎的苔原,
受著冰冷浪花的沖刷。
我相信,誰也不會去爭論,這一殘篇是否根據《奧涅金》詩節的所有規則寫成的。在最后四行詩中,代替《奧涅金》的環抱韻(abba)的卻是交叉韻(abab)。
不過要知道,這是被改而又改的草稿,至于普希金后來由此寫成了什么,我們不得而知。開始時片段完全沒有經過加工,而且還把1827年完成的一首詩(《誰知道天空閃閃發光的地方……》)也增補其中了。
在《波爾塔瓦》草稿上畫有絞刑架的上方,普希金寫道:“我也有可能像個侍從丑角?!倍谥聻跎晨仆薜脑娭校骸凹偃缥冶唤g死,您可為我嘆息?”(1827年,第3卷,第56頁)他仿佛把自己也算作12月14日的犧牲者了。他覺得,涅瓦河之濱的無名墓,幾乎就應該是他本人的墳墓:“狂暴的天氣把我那脆弱的小船沖到”了那里。
1963年1月23日 莫斯科
(寒青 譯)
注釋:
瓦西里島為前蘇聯涅瓦河三角洲最大的島,現為圣彼得堡的一處著名歷史名勝區。這是一篇普希金口述的故事,由別人作筆錄。最早發表于1829年,1965年出版的普希金10卷本全集第三版,作為附錄收輯。
窄長的地段: 即假日島,島名并非源自“饑餓”,而源自英語“假日”(hollday)一詞。
鮑·維·托馬舍夫斯基(1890—1957): 原蘇聯文學家,研究普希金的生平和創作。
此處和下引均援引《普希金全集》(1—16卷),蘇聯科學院出版社,1937—1949年版。
習見的幻想: 指這景象經常在普希金的眼前浮現。
尼·伊·格涅季奇(1784—1833): 俄國詩人。
康·費·雷列耶夫(1795—1826): 俄國十二月黨人詩人。
指1827年的兩首詩《在西伯利亞礦井深處》和《1827年10月19日》,此句即引自后一首。
伊·斯·馬澤帕(1687—1708): 烏克蘭首領,力圖使烏克蘭脫離俄羅斯,波爾塔瓦戰役后同查理十二世一起逃跑。
瓦·列·科丘別伊(1640—1708): 第聶伯河東岸烏克蘭地區的首席法官,他把馬澤帕背叛的消息報告給彼得一世,被馬澤帕處決。
約·伊·伊斯克拉(?—1708): 波爾塔瓦哥薩克團上校,向俄國當局報告了科丘別伊關于馬澤帕叛變的情報。后被引渡給馬帕澤并被處決。
見手稿《心靈為養分尋找奧秘》。
尼·瓦·伊茲梅洛夫(1893—?): 原蘇聯文藝學家,文獻學家。
安·葉·羅森(1800—1884): 十二月黨人,被判處10年苦役。
塔·格·齊亞夫洛夫斯卡婭(1897—1978): 原蘇聯俄羅斯文藝學家,在她丈夫、語文學家齊亞夫洛夫斯基1947年去世之前一直以津格爾為名發表作品。
而兩年后在給波爾托拉茨卡婭的詩中寫道:“假如上帝把我們赦免,假如我沒有被絞死?!?第3卷,第150頁)
【賞析】
在俄國的文學史上有兩個前后相繼的重要時期,一個時期被稱為黃金時代,另一個時期被稱為白銀時代。普希金和阿赫馬托娃分別是這兩個時代最優秀的詩人代表。他們都是天才型的詩人,他們的詩才也都得到了世人的肯定。他們都是典型的俄羅斯詩人,心系祖國,心系人民,與時代的脈動緊密相聯。
阿赫馬托娃生活的時代,是俄國歷史上最動蕩的歲月——俄國經歷了從沙皇專制制度到蘇維埃政權的轉變。伴隨著政治制度的轉變,新的文學文化評價標準也隨之建立起來。國家要求一切文學創作都要為無產階級文化事業服務。許多詩人的作品都受到了新的評價。此時,阿赫馬托娃的作品遭到了“拉普”(俄羅斯無產階級作家聯合會)與一些評論家的抨擊。他們認為她的作品散發著“時而是修女,時而是蕩婦”的氣息;是脫離新的“俄羅斯”,隸屬于舊的“俄羅斯”的詩篇。阿赫馬托娃被勒令不許發表詩歌,一個詩人失去了寫詩的權利……
面對曲解與不公正的待遇,阿赫馬托娃陷入詩人生涯的絕境。怎么辦?不能寫詩的她決定將詩才與精力轉向學術研究,而她研究的第一個對象(也是其學術研究的主要對象)正是其少年時的偶像——普希金。阿赫馬托娃對于普希金的研究,在方法上突破了以往學者主要從非文學立場上對普希金進行闡釋的方法,開創了新的道路。她的研究大體上可分為兩個時期: 第一個時期是20世紀30年代中期,主要從比較文學的角度對普希金的創作進行研究,發表了包括《普希金的最后一篇童話》和《〈金公雞的故事〉和〈沙皇目睹了……〉》等文章。第二個時期是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中期,結合文本的解讀,對研究對象及時代背景進行考察,主要討論了普希金的生活以及他與當時環境的沖突?!镀障=鹋c涅瓦河畔之濱》就是她后一個時期的重要研究文章。
《普希金與涅瓦河畔之濱》談的是普希金與整個彼得堡的關系。在散文中,阿赫馬托娃引入了多個普希金的文本片段。她的切入點是“一個地點”——普希金的多篇詩歌中都涉及一個地點,即瓦西里島的北端。阿赫馬托娃通過對這一地點的關注,進而挖掘出地點背后的故事——普希金和十二月黨人的故事,從而透視出普希金的一些思想。
普希金與十二月黨人之間有著深厚的友情。十二月黨人深受普希金詩歌的影響。普希金1818年寫出的詩歌《致恰達耶夫》,反映了十二月黨人的革命理想和決心,具有明朗清新的抒情風格。此詩的最后一句“在專制暴君的廢墟上,將會寫上我們的姓名”,后來被十二月黨人刻在他們的秘密徽章上。而散文《普希金與涅瓦河畔之濱》中主要涉及十二月黨人起義失敗后,普希金對十二月黨人的哀悼。這一切,在關于普希金生平介紹的一些書籍中都有記載: 1826年,十二月黨人在新的沙皇尼古拉繼位時,發動起義,意在推翻沙皇政權。起義以失敗告終,5位起義領袖被判死刑。當時普希金由于被流放,恰好不在彼得堡而逃過一劫。普希金雖然沒有親身參加起義,然而他的思想卻與十二月黨人同行。十二月黨人在被捕時,很多人身上都有普希金的詩稿。在審訊的過程中,也不斷能聽到他們提及普希金的名字。要犯別斯士舍夫說:“我是在讀了普希金的一些手抄詩后產生自由思想的……”斯坦吉爾寫道:“在有文化的年輕人當中,誰沒有讀過,又有誰不贊賞普希金的自由詩歌呢?” ……當新繼位的沙皇尼古拉一世為了收買人心而把普希金招回時,普希金并沒有就范。他向沙皇表示: 如果我當時在彼得堡,我會堅定地站在叛亂者的行列里。
十二月黨人的死,似乎象征著普希金的理想已經被現實戕害。十二月黨人的死,比讓普希金自己犧牲更使他悲痛。普希金的戰友們離他而去了,他自己卻還必須活在這個世上,活在尼古拉嚴密的監視下,還有什么比這個更難以忍受的?普希金感到透不過氣來。為了表達對朋友們的追念,他相繼寫了《致西伯利亞的囚徒》等詩歌,對十二月黨人的革命事業給予了高度的評價。普希金還親自去尋找十二月黨人的墓地(文中提到的瓦西里島北端),致以敬意。散文《普希金與涅瓦河畔之濱》正是從一個側面對這一時期普希金思想與社會活動的如實記述。
普希金被譽為俄羅斯詩歌的太陽,而阿赫馬托娃則被譽為俄羅斯詩歌的月亮,關注他們兩人之間穿越時空的神交,是很有意義的。阿赫馬托娃對普希金的興趣由來已久,并貫穿著她的一生。雖然阿赫馬托娃在特定的歷史時期選擇研究普希金并非出于主動,但恰恰是這一時期她所處的環境,使她在分析普希金的作品與思想時,有一種感同身受的解讀。普希金在十二月黨人死后,正處在自己內心最為彷徨的時候,而寫作《普希金與涅瓦河畔之濱》時的阿赫馬托娃也處在自己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候。這個情況無疑為她深刻理解普希金打開一扇新門。阿赫馬托娃理解,普希金身上最大的矛盾,實際上是個人對自由的追求,對祖國的愛,以及對不平等現實的反抗之間的深刻矛盾。在阿赫馬托娃自己身上,也有著對自我理想的追逐,對祖國的愛和現實對她造成的不可擺脫的痛之間的矛盾。這似乎也是很多優秀俄羅斯詩人共同的困境。
阿赫馬托娃對普希金的研究,包含了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詩人的崇高敬意。而她以詩人的眼光,用隨筆性的文字來闡釋其學術的見解的文章,為其他研究者作出了榜樣。
(曲佩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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