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哈諾·[法國]羅斯丹》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貴族青年軍官西哈諾劍術(shù)高明、詩才橫溢，但卻有一個難看的大鼻子。他愛上了美麗的表妹霍克桑，但是不敢表白。霍克桑則對青年軍官克利斯堅(jiān)有好感，西哈諾由此心生一計： 幫助沒有口才的克利斯堅(jiān)寫情書給霍克桑、幫他說甜言蜜語的情話。通過情書，霍克桑逐漸加深了對“才華橫溢”、“善于”談情說愛的克利斯堅(jiān)的感情，徹底愛上了他，尤其愛上外表下那顆優(yōu)秀的“靈魂”。她并不知道這顆靈魂卻是另一個人的。一次戰(zhàn)斗中，克利斯堅(jiān)死了，霍克桑決心為她心目中完美的靈魂“守寡”。霍克桑在修道院里一呆就是十四年，而西哈諾則每周都來看望她一次。終于，西哈諾的生命到了盡頭，他臨終前說出的聲音和語調(diào)，讓霍克桑意識到以前她愛上的就是這聲音，她終于明白“我只愛過一個人，卻做了兩次寡婦”。



【作品選錄】

第七場

出場人： 西哈諾，拉格諾，詩人們，該蓬，見習(xí)軍官們，群眾，特吉許

拉格諾我能不能進(jìn)來?

西哈諾(呆立著)可以……

拉格諾對他的朋友們招手，朋友們都進(jìn)來，同時該蓬也從里面門內(nèi)出現(xiàn)，穿著禁衛(wèi)軍隊(duì)長的軍服，看見了西哈諾就指手畫腳起來。

該蓬啊，他在這里!

西哈諾(抬起頭來)長官!……

該蓬(興奮地)我們的英雄!我們通通知道了!有三十來個見習(xí)軍官都在這里……

西哈諾(后退著)可是……

該蓬(要拉他去)來吧!人家都急著要看你呢。

西哈諾算了吧!

該蓬他們都在對面泰爾華十字酒店里喝酒呢。

西哈諾我……

該蓬(走近門口大聲喊著使眾人聽見)英雄拒絕了，他樣子很不高興的!

一個聲音(在門外詛咒)啊!真見鬼!

一片雜亂聲，夾著刀劍相觸聲和皮靴橐橐聲走攏來。

該蓬(搓著兩手表示高興)他們過街來了!

見習(xí)軍官們(都走近餅店詛咒著)千神呵!——神的頭呵!——死神呵!——多頭神呵!

拉格諾(嚇得往后退)先生，你們都是加斯貢人呵!

見習(xí)軍官們都是!

見習(xí)軍官甲(向西哈諾)好呵!

西哈諾男爵!

見習(xí)軍官乙(拉著他的手)你真好!

西哈諾男爵!

見習(xí)軍官丙讓我親一親你!

西哈諾男爵!

幾個加斯貢人我們都來擁抱他!

西哈諾(不知回答哪一個)男爵!……男爵!……免了吧!……

拉格諾先生們都是男爵么?

見習(xí)軍官們都是!

拉格諾他們究竟是不是啊?

見習(xí)軍官甲只要把我們的金帽箍堆起來就可以堆成一個寶塔呢!

勒勃賚(進(jìn)來跑向西哈諾)人家在找你，昨天跟著你的那些人，領(lǐng)了一大班發(fā)狂似的人……

西哈諾(作害怕狀)你沒有說我在這兒吧?……

勒勃賚(搓著手作高興狀)說了!

一個紳士(一大班人跟著進(jìn)來。)先生!所有馬雷區(qū)里的人都到這兒來了!

街上擠滿了人，轎子，車子都停著。

勒勃賚(笑著輕聲向西哈諾)霍克桑呢?

西哈諾(很迅速的)不要做聲!

眾人(在外面喊著)西哈諾!……

一大群人沖進(jìn)餅店，互相推擠著，歡呼著。

拉格諾(站在凳上)敝店被人占滿了，什么都打爛了，真榮幸呵!

許多人(圍著西哈諾)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西哈諾我昨天還沒有這么多的朋友。

勒勃賚(興高采烈地)這是一個大成功!

一個小伯爵(張著兩手跑過來)你如果知道，我親愛的朋友……

西哈諾什么你呀你的?難道我們有過什么來往么?

另一個伯爵先生!我要介紹幾個就在我車?yán)锏呐蛡兘o你……

西哈諾(很冷淡)那你呢?哪個先介紹你呢?

勒勃賚(作驚訝狀)你究竟為什么事?

西哈諾住嘴!

一個文人(帶了筆墨)我能不能打聽點(diǎn)細(xì)情?……

西哈諾不能。

勒勃賚(用手腕觸著他)這是諾多新聞報的創(chuàng)辦人。

西哈諾就算是他，又怎么樣?

勒勃賚這一種登載很多新聞的報紙，人家都說前途很遠(yuǎn)大呢!

一個詩人(走上前來)先生……

西哈諾又是一個!

詩人我要把你名字的字母詠成一首嵌字的詩……

另一人(也走上來)先生……

西哈諾夠了!

眾人正紛紛的推攘著，后來稍稍安靜一點(diǎn)，特吉許由軍隊(duì)護(hù)衛(wèi)著也進(jìn)來了。還有第一幕末了跟著西哈諾出去的居易齊、勃利賽和軍官等全都來了。

居易齊(很快走向西哈諾)特吉許先生!(聽見眾人竊竊私議聲。都整齊地排起來)他是代表加西翁元帥來的!

特吉許(和西哈諾行禮)他因?yàn)槁犚娮蛱旃鈽s的爭斗，叫我來向你致敬意。

眾人好呵!……

西哈諾(鞠躬)元帥也看得起這回事。

特吉許要不是這一班人對他賭咒說親眼看見，他是決不會相信的。

居易齊我們親眼看見的!

勒勃賚(看見西哈諾心不在焉的樣子，輕輕地向他說)你似乎……

西哈諾住嘴!

勒勃賚你好像心中有什么痛苦!

西哈諾(有些發(fā)顫，但立刻仍矜持著)在這一班人面前?……(他胡子翹起，挺著胸。)我，痛苦?……你看吧!

特吉許(居易齊和他耳語后)你的前程已載滿了榮譽(yù)的功業(yè)，——你是不是和這班勇敢的加斯貢人同事?

西哈諾是的，在見習(xí)軍官隊(duì)里。

一個小軍官(高亢地喊著)在我們隊(duì)里!

特吉許(望著西哈諾背后的一排加斯貢人)啊!啊!……這許多軒昂的先生們，就是那些有名的?……

該蓬西哈諾!

西哈諾長官?

該蓬我想我們的全隊(duì)人都在這里，請你介紹給特吉許伯爵。

西哈諾(向特吉許走近兩步指著見習(xí)軍官們)

這都是該蓬的部屬，

一班加斯貢的見習(xí)軍官;

好勇斗狠，大言不慚，

是這一班加斯貢的見習(xí)軍官。

勛章紛紛比多寡，

身份并不比賊高;

這都是該蓬的部屬，

一班加斯貢的見習(xí)軍官。

蒼鷹深目鷺鷥腿，

貓兒胡須豺狼牙，

喧鬧嚕蘇真地痞，

貓兒胡須豺狼牙。

出門敝帽無光彩，

羽毛聊把破洞遮!

蒼鷹深目鷺鷥腿，

貓兒胡須豺狼牙!

他們無上美綽號，

穿腹?jié)h子，紅臉酒鬼;

心靈迷醉在榮譽(yù)上!

穿腹?jié)h子，紅臉酒鬼，

幽期密約談情好，

大庭廣眾不怕羞，

他們無上美諢號，

穿腹?jié)h子，紅臉酒鬼!

這些加斯貢的軍官們，

專教醋心大的丈夫做烏龜!

啊，女人，可愛的女人，

這班都是加斯貢的軍官們!

年老丈夫愁眉有苦說不出，

吹吧喇叭!唱吧鵓鴣!

這些都是加斯貢的軍官們，

專教醋心大的丈夫做烏龜!

特吉許(拉格諾很快地搬一張沙發(fā)給他，他毫不在意地坐下。)現(xiàn)在的詩人，可以算作是送來送去的一種奢侈品，你肯不肯屬于我?

西哈諾不能，先生，我不屬任何人。

特吉許你的才學(xué)，昨天我叔岳李希留很加賞識，我想把你介紹到他那兒去辦事。

勒勃賚(很高興的神氣)天呀!

特吉許我揣想你一定已寫好了一個五幕的詩劇。

勒勃賚(向西哈諾耳語)好朋友，你可以把你做的“阿克利賓”拿去演了!

特吉許可以帶去給他看。

西哈諾(有些動心，高興地說)當(dāng)真……

特吉許他是最有文才的，他替你稍稍修改幾韻就行了!……

西哈諾(立刻換了不悅的顏色)先生!這可辦不到;我想到了人家要改動我一個句逗符號，我的血都凝結(jié)了。

特吉許但是，朋友，如果有他歡喜的詩，那可就會有很豐富的酬報。

西哈諾他的酬報一定趕不上我自己給自己的大，有時我做了一首得意的詩，我給自己的酬報，就是唱給我自己聽!

特吉許你真驕傲。

西哈諾不錯，你也覺得了么?

一個見習(xí)軍官(劍上穿著一串帽子，帽的羽毛已被蟲蛀得零零落落，帽頂被穿破了許多洞，從外面走進(jìn)來)看呵，西哈諾!今天早上我們在河堤上得到的獵物!敗兵的氈帽!……

該蓬這是最好的俘虜品!

眾人(都大笑著)哈!哈!哈!

居易齊差遣他們?nèi)サ哪且粋€人，今天一定要大生其氣了。

勃利賽不知道是哪一個?

特吉許是我。(笑聲都停止了。)我派他們?nèi)土P一個蹩腳的醉鬼詩人，這種事當(dāng)然不必我親自出馬。

眾人很局蹙地靜默著。

一個見習(xí)軍官(指著氈帽輕聲向西哈諾)既拿來了，怎么辦呢?倒是很油膩的……做一盤燒野味吧?

西哈諾(拿了穿帽子的劍行禮，把帽子一齊滑在特吉許足邊)先生，請你都帶去還給你的朋友好么?

特吉許(站起來用很傲慢的聲音喊著)轎子，還有我的轎夫，快點(diǎn)，我要上轎。(氣吼吼地向西哈諾說)你呵，先生!……

一個聲音(在街上發(fā)出)特吉許伯爵大人的轎夫!

特吉許(矜持地笑著)……你可讀過“唐·吉訶德先生”這本書?

西哈諾讀過的，并且每次看到這瘋漢的名字，我都脫帽致敬。

特吉許那就請你多研究一下……

一個轎夫(在里面發(fā)出)轎子預(yù)備好了。

特吉許……講風(fēng)磨的那一章!

西哈諾(行著禮)第十三章。

特吉許那里面講如果有人侵犯了它們，就常常會被……

西哈諾我要攻擊的就正是那班隨風(fēng)倒的人。

特吉許……一個風(fēng)磨上面扎滿帆布的大磨葉會把你扔到泥里去的。

西哈諾或許也會扔上了星球!

特吉許出去了，看他上了轎，那些貴客都竊竊私議走開，勒勃賚仍伴送他們出去，眾人也散了。

第八場

出場人： 西哈諾，勒勃賚，見習(xí)軍官們

分開兩邊坐下，有人伺候著，或小吃，或喝水。

西哈諾(用侮弄態(tài)度向一班走出去不敢和他行禮的人行禮)各位先生： ……各位先生……各位先生……

勒勃賚(很發(fā)愁地向前走，兩手舉著)咳!糟透了!

西哈諾嚇!你又來嚎了!

勒勃賚你將來會明白常常把難得的機(jī)會放過，究竟是有點(diǎn)太過分。

西哈諾不錯，我有點(diǎn)過分。

勒勃賚(得了勝利似地)啊!不錯吧!

西哈諾但是為了原則，為了做榜樣，這樣的過分是對的。

勒勃賚如果能夠把你的倔強(qiáng)性格，稍為收斂一些，那金錢和榮譽(yù)……

西哈諾照你說應(yīng)該怎樣呢?找一個有勢力的保護(hù)人，找一個主人翁，仿佛可憐的藤草似地依附在一棵樹干上，舐著它的粗皮想去求它的援引，不打算用自己的力量站起來，只一味弄點(diǎn)小聰明爬上去?對不起，我辦不到!

照一般人的做法，把做的詩呈獻(xiàn)給有錢的闊佬么?裝出小丑模樣，卑鄙地希望著從一個內(nèi)閣大臣的嘴唇角上討到一聲微笑么?對不起，我辦不到!

每天都去趨承人家的顏色么?拿肚皮擦著地面走路使它破損去討人歡喜么?教膝蓋特別比任何部分都容易骯臟么?教腰背操練得格外柔軟么?對不起，我辦不到!

又要喂羊又要顧惜草料兩面討好么?互相標(biāo)榜，一輩子老看別人的眼色行事么?對不起，我辦不到!

拼命去鉆營，成為一個團(tuán)體的小偉人?把風(fēng)雅的詩句做行舟的篙槳，希望討到徐娘的愛情當(dāng)作風(fēng)帆往前跑么?對不起，我辦不到!

出了錢叫塞西書店的好老板去印我的著作么?對不起，我辦不到!

叫一班酒店里的流氓所支持的神學(xué)會員舉我做教皇么?對不起，我辦不到!

專為求名利而作詩，此外就沒有一篇出于個人肺腑的作品?對不起，我辦不到!

把駑馬當(dāng)做天才么?被無聊的報紙所震驚，常常說： 我希望文學(xué)報的屁股上有我的份么?對不起，我辦不到!

一天到晚盤算著，擔(dān)心著，面色蒼白，不肯做一首詩，卻寧愿到處拜客，上呈文，找介紹?對不起，我辦不到!我辦不到!我辦不到!

但是……常常歌唱，作些幻想，喜喜歡歡，獨(dú)往獨(dú)來，自由自在，眼光清明，聲音洪亮，呢帽可以隨意歪戴，為了是或非，一言不合就可以打起來——或者做一首詩!常常夢游月球，不問什么名譽(yù)和金錢!不寫一點(diǎn)言不由衷的作品，而且很謙恭地自己向自己說： 我的孩子，一花一果，哪怕是一葉，只要是在你自己花園里摘下的，就很可以知足了!如果有偶然的勝利，不一定要把所得的歸功于愷撒而要?dú)w自己。總而言之，不要做依賴寄生的蔓草，即使不能成一株喬木，即使不能長得很高，可是必須傲然自立!

勒勃賚自立，算是對的!但是不必和所有的人都作對呀!你怎會有這樣一個可怕的壞習(xí)慣，處處都增加仇人呢?

西哈諾因?yàn)榭匆娔氵^分的濫交，處處像雞屁股一樣笑臉迎人!我喜歡在我的路上，減少那一班行禮的人，而能夠很高興地喊著： 又多一個敵人!

勒勃賚真是謬論!

西哈諾是的!怎樣?這是我的壞習(xí)慣，我喜歡的是弄得人家不高興，我喜歡人家恨我，朋友，你不知道我在那許多刀劍似的眼光的監(jiān)視底下，走路才格外有勁!妒嫉的人的膽汁和下流東西的口涎，濺在衣裳上都是很有意思的痕跡!你讓軟綿綿的友誼包圍著，好像圍著意大利的漏空軟領(lǐng)，頭頸都隨著軟塌了： 這樣當(dāng)然更舒服些……但是神氣卻大為減色，因?yàn)闆]有管束，沒有支撐的頭，是要歪來歪去的。但是我呢，每天有仇恨像硬領(lǐng)似地?fù)巫∥业念^，戴著漿硬了的花邊領(lǐng)，我的頭頸便非抬起來不可。多個仇敵，就等于添一條硬領(lǐng)，多一些困難，也就添一些光榮： 因?yàn)槌鸷尥靼嘌赖幕I(lǐng)一樣，是一具木枷，同時也就是一圈圣光!

勒勃賚(停了一下，然后用手去挽著他的手臂)你已高聲說出了這許多高傲而愁苦的話，但是還要請你輕輕地簡單地告訴我說： 她并不愛你!

西哈諾(厲聲地)住嘴!

克利斯堅(jiān)已進(jìn)來了有一會兒，混在見習(xí)軍官隊(duì)里，他們也不和他說話;末了他獨(dú)自向食桌邊坐下，麗芝招呼著。

第九場

出場人： 西哈諾，勒勃賚，小軍官們，克利斯堅(jiān)

一個軍官(坐在里面食桌旁，手把著酒杯)喂!西哈諾!(西哈諾回頭一望)講那故事吧!

西哈諾等一會兒!(和勒勃賚挽著手，一面向里走一面輕聲談話。)

軍官甲(站起來向外走)他們比劍的故事，(在克利斯堅(jiān)座前站住)可以給膽小的徒弟做一個最好的教訓(xùn)。

克利斯堅(jiān)我是徒弟?

軍官乙是的，北方的病夫!

克利斯堅(jiān)我是病夫?

軍官甲(作藐視的口氣)克利斯堅(jiān)先生，讓我來教你一件事，我們這里有個最忌諱的東西，和在吊死鬼房子里誰都避免提起繩子一樣。

克利斯堅(jiān)什么東西?

軍官丙看我!(私下用手指點(diǎn)著自己鼻子三下)你懂了么?

克利斯堅(jiān)呵!就是……

軍官丁噓!……這一個字是永遠(yuǎn)不準(zhǔn)提的!(指著在里面正和勒勃賚講話的西哈諾)不然，他就要來和你算賬!

軍官戊(趁他正面對著以上各位軍官們談話，輕輕走到他背后食桌邊坐下)有兩個齆鼻子的人已被他殺死了，因?yàn)樗幌矚g他們說話的聲音。

軍官己(從桌子底下爬出來，用一種齆鼻的聲音)我們對這塊該死的軟骨頭，絕對不能提一個字，否則就要送命!

軍官庚(把手放在他肩頭上)何消一個字!做一個手勢就可以送命!誰抽出手帕預(yù)備擤鼻子，就等于抽出了蓋自己尸體的白布!

全場寂靜，一班人交叉著手，圍住看克利斯堅(jiān)，他就站起來走向正在和一個軍官說話的該蓬，該蓬似沒有注意他們的一切。

克利斯堅(jiān)長官!

該蓬(回頭，把他上下估量一下)先生?

克利斯堅(jiān)如果碰到過于大言不慚的南方人，我們應(yīng)該怎樣對付?……

該蓬可以向他們證明，盡管是北方人也可以很勇敢的。(仍回過頭去)

克利斯堅(jiān)多謝!

軍官甲(向西哈諾)現(xiàn)在講你的故事吧!

眾人他的故事!

西哈諾(向臺前走來靠近他們)我的故事么?(眾人把所坐的凳子拖近些，圍著他，伸長了脖子，克利斯堅(jiān)騎馬式地坐在椅子上。)好吧!后來我獨(dú)自地向他們走去。月亮掛在空中正像一只表那樣發(fā)著光，忽地不知道哪一個表匠小心地用一塊像棉花似的浮云把銀殼表掩藏起來，于是黑夜沉沉，河堤上沒一些兒燈光，死神呵!我們不能看見比……

克利斯堅(jiān)鼻子更遠(yuǎn)。

頓時寂靜，眾人慢慢站起來，捏住一把汗望著西哈諾，他的話也停了，發(fā)著呆，大眾靜候著。

西哈諾這個人是誰?

一個小軍官(用不太高聲音)是今天早晨才來的一個人。

西哈諾(走近克利斯堅(jiān)一步)今天早上么?

該蓬(用不太高聲音)他是納維葉特男爵……

西哈諾(止步，很快地說)噢!就是……(面色泛白又泛紅，好像要撲過去)我……(控制住自己，低聲說)好好……(仍繼續(xù)說他的故事)我剛才說……(作怒吼的聲音)死神呵!(仍回復(fù)了原來的口氣)我們什么都看不見了。(大眾莫名其妙地發(fā)呆，重新坐下望著)我正走著，一邊思量，為了一個無名小卒又要去得罪大人物和貴公子，他們一定要……

克利斯堅(jiān)用鼻子哼哈地……

眾人站起來，克利斯堅(jiān)仍坐在椅子上搖擺著。

西哈諾(喉間像被人扼著)……恨我，——他們要恨死我……其實(shí)呢，我做的事真不聰明，好管閑事，到處都要插進(jìn)自己的……

克利斯堅(jiān)鼻子……

西哈諾……手指……要把手指插在不干己的事里的那個大人物是可以把威力加在我的……

克利斯堅(jiān)鼻子上……

西哈諾(擦著頭上的汗)身上——但是我就說： 走呵!加斯貢的好漢，做你應(yīng)該做的事情吧!西哈諾，進(jìn)行呵!自己說著就向前亂沖，那時正在黑暗中。覺得一個人碰我一下……

克利斯堅(jiān)鼻子。

西哈諾我就抵抗著，忽然我覺得已經(jīng)和他們……

克利斯堅(jiān)鼻子碰鼻子了……

西哈諾(向克利斯堅(jiān)撲去)見你的鬼!(加斯貢人都沖過來看，他已逼近克利斯堅(jiān)，但又控制住自己繼續(xù)說。)有一百個高聲叫喊的醉漢，酒氣……

克利斯堅(jiān)噴鼻。……

西哈諾(面色發(fā)青，仍微笑著)酒臭和蒜臭!我就奔了過去，低了頭……

克利斯堅(jiān)揚(yáng)起了鼻子!

西哈諾就開始動手!我橫穿了兩個!豎刺了一個歡蹦亂跳的!一個人正對我碰了一下，拍!我立刻回他一下……劈!

克利斯堅(jiān)拍!

西哈諾(像爆裂似的)見鬼，見鬼!大家都出去!

小軍官們一齊向門邊擠。

軍官甲獅子醒了!

西哈諾一齊都走，單留我同這個人在這里!

小軍官乙不得了了!我們再見他時，他成肉醬了!

拉格諾肉醬嗎?

軍官丙正好做你的餡兒餅!

拉格諾我覺得我的臉發(fā)了白，人也軟得像揩桌布一樣了!

該蓬大家都出去!

軍官丁他一點(diǎn)碎骨頭都不會剩下來的!

軍官戊這件事的結(jié)果，真叫我害怕死了!

軍官己(帶上了右邊的門)一件嚇?biāo)廊说氖虑?

他們或從里面或從兩邊的門都出去了，有些人走上樓去躲著，西哈諾和克利斯堅(jiān)面對面看著，過了一會兒。

第十場

出場人： 西哈諾，克利斯堅(jiān)

西哈諾你擁抱我吧!

克利斯堅(jiān)先生?……

西哈諾你是好漢。

克利斯堅(jiān)啊!可是……

西哈諾我喜歡大膽勇敢的人。

克利斯堅(jiān)你剛才要對我說的是……

西哈諾擁抱我，我是她的哥哥。

克利斯堅(jiān)哪一個的哥哥?

西哈諾就是她的哥哥。

克利斯堅(jiān)怎么?……

西哈諾就是霍克桑的哥哥。

克利斯堅(jiān)(跑近看他)天呵!你是她的哥哥?

西哈諾差不多是的，是手足般的表哥。

克利斯堅(jiān)她是不是對你?……

西哈諾都說了!

克利斯堅(jiān)她愛不愛我呢?

西哈諾也許。

克利斯堅(jiān)(拉了他兩只手)先生，我是多么高興認(rèn)識了你呵!

西哈諾這就叫做突如其來的感情。

克利斯堅(jiān)請?jiān)徫摇?br>
西哈諾(端詳著他，把手搭在他肩頭上)真的，這小白臉確是長得不壞!

克利斯堅(jiān)你不知道，先生，我真是從心里欽佩你呵!

西哈諾那么這些鼻子，你剛才……

克利斯堅(jiān)我一齊收回!

西哈諾霍克桑今晚等你一封信……

克利斯堅(jiān)咳!……

西哈諾為什么?

克利斯堅(jiān)我一開口，事情就都失敗了!

西哈諾怎么?

克利斯堅(jiān)咳!我是笨得要羞死人的。

西哈諾哪有這事!你自己明白，就不能算是傻子。并且你剛才攻擊我的話并不像個傻子啊。

克利斯堅(jiān)這算不了什么!在和人辯駁的時候，倒還急得出幾個字來!是的，我也還有點(diǎn)和人斗口的急智。但是到了女人面前，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了。啊喲!她們的秋波，在我走過的時候，對我有多么溫存……

西哈諾你停下來，她們的心不更溫存么?

克利斯堅(jiān)不!我很害怕，我自己明白，是不懂談愛情的。

西哈諾噫!……假使造物給了我較好的面貌，我倒是會講的一個呢。

克利斯堅(jiān)啊!說話說得漂亮，多么可羨慕呵!

西哈諾做一個美貌的青年軍人，多么好呵!

克利斯堅(jiān)霍克桑是一個女才子，我覺得我一定會使她失望的!

西哈諾(望著克利斯堅(jiān))如果我心意中要說的話，有這么一副美貌來發(fā)表，那該多么完美呵!

克利斯堅(jiān)(很失望的樣子)我真缺少口才!

西哈諾(突然地說)口才我可以借你，你把勝利的美貌借給我，我們合起來做一個小說中的英雄!

克利斯堅(jiān)怎么?

西哈諾你能每天把我教你的一切話重演一遍嗎?……

克利斯堅(jiān)你難道要?……

西哈諾為得叫霍克桑不失望!你可愿意我們合起來去打動她的心?你愿意么，把我藏在牛皮衣中的心靈，度到你錦繡衣衫的里面!……

克利斯堅(jiān)可是，西哈諾!……

西哈諾克利斯堅(jiān)!你愿不愿意呢?

克利斯堅(jiān)你教我害怕起來了!

西哈諾既然你一個人怕冷了她的心，那么你為什么不愿意把你的嘴和我的詞句通力合作呢?——不久你就可以點(diǎn)起她心中的火焰了。

克利斯堅(jiān)你的眼睛真明亮!……

西哈諾你可愿意?

克利斯堅(jiān)什么，你對這個辦法，很感興趣嗎?……

西哈諾(醉心的樣子)這個……(換了一種態(tài)度，詩人的口氣)這是很有趣味的!這是很能引誘詩人的一種試驗(yàn)。你愿不愿意助成我，同時我也成全你?你向前面走，我在暗中跟隨著： 我是你的慧心，你是我的美貌。

克利斯堅(jiān)但是，等一會要寫給她的信，我是一輩子都不能……

西哈諾(在外衣袋內(nèi)取出他已寫好的信)拿去!在這里，你的信。

克利斯堅(jiān)怎么?

西哈諾除去地名外，什么都不差。

克利斯堅(jiān)我……

西哈諾你可以寄的，不必?fù)?dān)心，信寫得很好。

克利斯堅(jiān)你怎么已經(jīng)?……

西哈諾我們這種人袋里隨時都有給我們理想中愛人的信，我們的愛人是有名無實(shí)的，她們的名字如同泡影一般!……你拿去吧，你把這些虛構(gòu)的情書拿去實(shí)用吧;我的心事和苦情，是隨意發(fā)出的，你就會看到這許多飄泊不定的小鳥得到了歸宿。拿去吧;你要知道我這里所寫的愈是虛構(gòu)的愛情便愈裝飾著美妙的詞令!——快拿去吧!

克利斯堅(jiān)要不要換幾個字，你那樣隨意寫的對霍克桑合適么?

西哈諾合適得像定做的手套一樣!

克利斯堅(jiān)可是……

西哈諾霍克桑的自尊心很強(qiáng)，一定相信這信是為她寫的。

克利斯堅(jiān)啊!我的朋友!(倒在西哈諾懷中，彼此相抱著不舍得分開)

第十一場

出場人： 西哈諾，克利斯堅(jiān)，一群加斯貢人，御前火槍手，麗芝

一個軍官(半開門)什么都沒有了……寂靜得像死一樣……我真不敢看……(伸出頭來)怎么?

小軍官們(一齊進(jìn)來，看見西哈諾和克利斯堅(jiān)擁抱著)啊!……啊!

一個軍官太離奇了!(表示失望)

御前火槍手(譏笑的樣子)喔喔……

該蓬我們的兇神變成和善的使徒了!如果打他鼻子的這一邊，他還會遞過那一邊叫人打嗎?

御前火槍手現(xiàn)在我們可以和他講他的鼻子了?(很得意的樣子叫麗芝)喂!麗芝!你看呵!(裝著嗅的樣子)呵!呵!——奇怪!什么氣味?(走向西哈諾，很輕視地看他的鼻子)先生一定嗅著了，這里有什么花香?……

西哈諾(打他一個嘴巴)嘴巴花!

大眾很快樂;小軍官們覺得又找回了以前的西哈諾，在地下翻著跟斗玩。

(方于譯)

【賞析】

我們很容易把這出詩劇理解成一部浪漫主義的愛情詩劇。但是，我們可以繼續(xù)深入分析其中深藏的主題： 這就是對個體的人本身的尊嚴(yán)的尊重，對于人性價值的高貴贊美。這里的選段，從愛情戲的角度看，并非最扣人心弦、打動人心的部分，不如說，它僅僅是愛情戲的前奏。但是，正是這個前奏深刻地體現(xiàn)出了西哈諾對于人的價值的看法，也正是這種看法，構(gòu)成了他以后默默地愛一個人的精神基礎(chǔ)。只有理解了這部分，我們才能理解在什么樣的情況下，在什么樣的理念的支配下，一個人才會對愛情做出這樣的選擇。也只有理解了這一點(diǎn)，才能理解愛情到底是什么。

在這里選錄的第七場里，重點(diǎn)描述的是經(jīng)過一場精彩的決斗后，西哈諾的劍術(shù)和詩歌才華得到了大家廣泛的尊敬，就連加西翁元帥也派了代表特吉許來向他“致意”。在別人看來，西哈諾即將踏上一片燦爛的錦繡前程，特吉許向他承諾：“你的前程已載滿了榮譽(yù)的功業(yè)。”但是，對于他們這些高層貴族來說，擁有一個這樣的詩人和劍客，并不是因?yàn)閷υ娙撕蛣捅旧韮r值的尊重，而是相反，其目的就是為了把他們變成自己的奴才。正因?yàn)檫@樣，特吉許才會用滿不在乎的口吻對西哈諾說：“現(xiàn)在的詩人，可以算作是送來送去的一種奢侈品。”在他看來，詩人不過是一種拿來消遣的“東西”，不過相當(dāng)于物品罷了，因此，緊接著這種滿不在乎口吻的是一句更加傲慢的和輕描淡寫的詢問：“你肯不肯屬于我?”西哈諾當(dāng)然深知這種態(tài)度背后對于他本人乃至于對所有獨(dú)立個體的人的蔑視，所以，他迅速地用了這樣的言語來回敬這種傲慢：“不能，先生，我不屬任何人。”

面對斷然的拒絕，特吉許繼續(xù)誘惑，說他的叔岳、權(quán)貴李希留對他的才學(xué)“很加賞識，我想把你介紹到他那兒去辦事”。因?yàn)樗麄冎溃鞴Z“一定已寫好了一個五幕的詩劇”。事實(shí)確實(shí)如此，西哈諾的朋友替他高興，因?yàn)樗梢园淹瓿傻脑妱∧萌ド涎萘恕＿@正是西哈諾夢寐以求的(這一點(diǎn)，也許就是作者羅斯丹的自況)。但是當(dāng)特吉許表示李希留“是最有文才的，他替你稍稍修改幾韻就行了”，西哈諾當(dāng)即便改變了臉色，嚴(yán)厲地回絕了對方：“先生!這可辦不到;我想到了人家要改動我一個句逗符號，我的血都凝結(jié)了。”特吉許繼續(xù)誘惑道，西哈諾會得到“很豐富的酬報”，但西哈諾確切無疑地指出，“他的酬報一定趕不上我自己給自己的大，有時我做了一首得意的詩，我給自己的酬報，就是唱給我自己聽!”

其實(shí)，法國文化從古典主義時代就有一個傳統(tǒng)，將作品呈現(xiàn)給某個貴族，由貴族來庇護(hù)文學(xué)和文化的發(fā)展。這里所說的李希留，可能就是那位創(chuàng)辦了法蘭西學(xué)院的法國著名宰相(一般譯為黎塞留)，或至少是他在文學(xué)中的代言人。按理講，即使西哈諾答應(yīng)了貴族的這一要求，在當(dāng)時乃至于以后的人們看來，都會是有例可循的，是一種正常的做法，不會有損于他本人的形象。但是，西哈諾顯然不這么看，不這么想。他還是毅然決然地拒絕了。

西哈諾的態(tài)度、他的這種選擇，從深層看，正是法國經(jīng)歷了近代思想洗禮后的表現(xiàn)，人的尊嚴(yán)、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這些理念，從此成為人們心目中的價值標(biāo)準(zhǔn)。在權(quán)力和個體的自由、自尊之間，西哈諾毫不猶疑地選擇了后者。他維護(hù)著自身的價值，維護(hù)著自身的快樂。因?yàn)樵谒磥恚挥邪迅璩o自己聽才是幸福的，是最大的酬報，沒有什么其他的酬報可以與此相媲美。在權(quán)貴面前，他爭取并最終獲得了自身的尊嚴(yán)與高貴。

但如何解釋劇中西哈諾甘愿為他人作嫁衣裳的選擇呢?讓人難以捉摸的是，在這里的選段中，大段地表現(xiàn)了西哈諾是如何接受了克利斯堅(jiān)無禮的挑釁，而他此前就因?yàn)閯e人對他鼻子開玩笑，而狠狠地教訓(xùn)他人。他不但接受了這種挑釁，而且他還主動將自己的情書給克利斯堅(jiān)，讓他冒充是他自己寫的，好幫助他贏得霍克桑的芳心;他甚至在克利斯堅(jiān)拙于言辭之際，努力模仿他的聲音，幫助克利斯堅(jiān)談情說愛。

這里的矛盾之處就在于，西哈諾本來深愛著霍克桑，但是他卻偏偏不敢表露;不敢表露也好理解，因?yàn)樗约洪L得丑，他害怕自己被拒絕。但我們不應(yīng)忽視的是，西哈諾同時也害怕自己確實(shí)配不上美麗的霍克桑，在他心目中，這無疑是對愛人的不公正。正是基于后一點(diǎn)理由，我們才能理解，他為何心甘情愿地替克利斯堅(jiān)寫情書，為何他甘愿隱藏著替其說些甜言蜜語。明明他深愛著霍克桑，而霍克桑也正是因?yàn)槌錆M文才的情書和話語才真正愛上這個“才華橫溢”的克利斯堅(jiān)的，如果他挑明真相，豈不是兩全其美?

問題的關(guān)鍵還在于，西哈諾秉持了對自由執(zhí)著的信念。他幫助克利斯堅(jiān)，是因?yàn)樗胪ㄟ^這種方式，使他深愛的霍克桑獲得幸福，而她的幸福也正是他自己的幸福。因此，他幫助克利斯堅(jiān)，就是幫助自己，幫助自己所愛的人。表面上看，他這樣的行為矛盾，同前面對貴族的拒絕是相反的，但二者的精神是一致的。他拒絕貴族對自己一個句讀的修改，是為了保持自己的獨(dú)立，而這里將自己的作品無償?shù)刈尳o克利斯堅(jiān)，同樣是因?yàn)橹挥羞@樣，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快樂，才能給自己最大的酬報。無論拒絕還是心甘情愿，有一個東西是一致的，這就是對自己內(nèi)心自由的尊崇，對獨(dú)立的人格追求、對個體幸福的至高無上的維護(hù)。

與詩劇最后一幕相比，這里的選段可以說是樂觀、積極的，充滿了幽默感，輕松而快樂，讓人讀來愉快。而未選的后面的部分，則顯得沉重，讓人悲傷和震撼。從效果上看，前面這種樂觀的氣氛，特點(diǎn)是夸張、迅捷，結(jié)尾部分給人帶來的是陰郁和沉痛。但正是這反差如此之大的兩部分，一起構(gòu)成了這部浪漫主義詩劇的強(qiáng)大沖擊力，讓人久久難以忘懷。尤其是這里的選段部分，它告訴了我們，這不僅是一部關(guān)于愛情的浪漫主義作品，而且也是一部關(guān)于自由、關(guān)于人的尊嚴(yán)和高貴的浪漫主義作品。

(朱周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