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大不列顛國王李爾年事已高，決定把國土分給三個女兒，安享晚年。大女兒貢納莉和二女兒里根花言巧語，竭力逢迎父親，而三女兒科迪莉婭心地善良，為人誠實。她只不過講了一句實話——在她結婚之后，拿出愛的一半去愛父親，另一半去愛丈夫，惹得李爾勃然大怒，科迪莉婭被視為不孝女，被取消了繼承權，遠嫁法蘭西。后來，李爾被兩個女兒逼出宮門，流落荒原，李爾王因內心痛苦不堪而瘋了。三女兒得知父親的境況，率兵討伐兩個姐姐，失敗被俘。為了爭奪愛情，貢納莉毒殺里根，自殺身亡。李爾王被解救出來，但科迪莉婭已被縊殺，李爾王也心碎而死。

【作品選錄】

第三幕

第一場　荒野

暴風雨，雷電。肯特及一侍臣上，相遇。

肯特　除了惡劣的天氣以外，還有誰在這兒？

侍臣　一個心緒像這天氣一樣不安靜的人。

肯特　我認識你。國王呢？

侍臣　正在跟暴怒的大自然搏斗；他叫狂風把大地吹下海里，叫泛濫的波濤吞沒了陸地，使改變其模樣或歸于毀滅；他拉下他的一根根的白發，任由盲目的狂風把它們卷得不知去向；他的內心深處正在進行著一場暴風狂雨般的斗爭。這樣的晚上，被小熊吸干了乳汁的母熊，也躲著不敢出來，獅子和餓狼都不愿淋濕它們的毛皮。他卻光著頭在風雨中狂奔，把一切付托給不可知的力量。

肯特　可是誰和他在一起？

侍臣　只有那弄人一路跟著他，竭力用些笑話替他排解心中的傷痛。

肯特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敢憑著我的觀察所及，告訴你一個重要的消息。在奧爾巴尼和康沃爾兩人之間，雖然表面上彼此掩飾得毫無痕跡，可是暗中卻已經發生了沖突；正像一般身居高位的人一樣，在他們手下都有一些名為仆人實為暗探的人，他們向法國密報我們國內的情形。除了兩個公爵的明爭暗斗，他們如何冷落善良的老國王，以及更加秘密的事情。這些都是一些表面上的情況。現在已經有一支軍隊從法國開向這一個分裂的國家，趁著我們疏忽無備，在我們幾處最好的港口秘密登陸，不久就要揭開他們鮮明的旗幟了。現在，你要是相信我的話，請你趕快去多佛。那邊你可以碰見有人在歡迎你，你可以匯報國王所受的非人待遇和無端屈辱，他一定會感激你的好意。我是一個有地位有教養的紳士，因為知道你的為人可靠，所以把這件差使交給你。

侍臣　我還要跟您談談。

肯特　不，不必。為了向你證明我并不是像我的外表是一個微賤之人，你可以打開這一個錢囊，把里面的東西拿去。你一定可以見到科迪莉婭，只要把這戒指給她看了，她就可以告訴你，你現在所不認識的朋友是個什么人。好可惡的暴風雨！我要找國王去。

侍臣　把你的手給我。你沒有別的話了嗎？

肯特　雖不多，卻實在重；我們現在先去找國王；你往那邊去，我往這邊去，誰先找到他，就打一聲招呼。(各下)

第二場　荒野的另一處

暴風雨繼續。李爾及弄人上。

李爾　吹吧，風啊！吹破了你的臉頰，猛烈地吹吧！你，瀑布一樣的傾盆大雨，盡管倒瀉下來，浸沒了我們的尖塔，淹沉了屋頂上的風標吧！你這思想一般迅疾的硫黃電火，你是劈裂橡樹的雷霆先驅，燒焦了我這白發的頭顱吧！你這震撼一切的霹靂，砸扁這個圓體的世界！打碎造物的模型，不要讓一顆忘恩負義的人類的種子遺留在世上！

弄人　啊，老伯伯，在干燥的屋子里說幾句好話，那要勝過荒郊野外淋雨。老伯伯，回去向你的女兒們求情；這樣的夜晚無論對于聰明人或是傻瓜，都是不發一點慈悲的。

李爾　你盡管轟隆作響吧！你盡管噼啪冒火！你盡管大雨滂沱！雨、風、雷、電，都不是我的女兒，我不責怪你們的無情；我不曾給你們國土，不曾稱你們為我的孩子，你們沒有順從我的義務；所以，隨你們的高興，降下你們可怕的威力來吧，我站在這兒，只是你們的奴隸，一個可憐、羸弱、無力、遭人賤視的老頭子。可是我仍然要罵你們是卑劣的幫兇，因為你們濫用上天的威力，伙同兩個萬惡的女兒來跟我這個白發的老翁作對。啊！啊！這太卑劣了！

弄人　誰有房子放頭，誰的頭好用不愁。

沒等頭有地方藏，

褲襠里面挺寬敞；

頭上虱子肯定長，

乞丐多妻又何妨；

若把腳尖當心臟，

長個雞眼真悲傷；

輾轉反側痛難忍，

一夜未眠天已亮。

從來沒有一個美女不對著鏡子做鬼臉。

肯特上。

李爾　不，我要忍受眾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我要閉口無言。

肯特　誰在那邊？

弄人　一個是陛下，一個是弄人；這兩人是一個聰明一個傻。

肯特　唉！陛下，您在這兒嗎？喜愛黑夜的東西，不會喜愛這樣的黑夜；狂怒的天色嚇怕了黑暗中的漫游者，它們躲在洞里不敢出來。自從有生以來，我從沒有看見過這樣的閃電，聽見過這樣可怕的雷聲，這樣驚人的風雨的咆哮；人類的天性是禁受不起這樣的折磨和恐怖的。

李爾　偉大的眾神在天上弄出這般可怕的聲響，就讓他們現在找出敵人待在什么地方。戰栗吧，你這混蛋，盡管你的罪惡未被發覺，正義沒有得到伸張！躲起來吧，你這殺人的兇手，你這用偽誓欺人的騙子，你這道貌岸然的逆倫禽獸！渾身顫抖吧，你這懦夫，你用多端的詭計圖謀他人的性命！撕下你們包藏禍心的偽裝，顯露你們罪惡的原形，向這些可怕的天吏哀號乞命吧！我雖然害人有罪，但是別人害我罪惡更大。

肯特　唉！你頭上沒有一點遮蓋的東西！陛下，這兒附近有一間茅屋，可以替您擋擋風雨。我剛才曾經到那座冷酷的房屋——比墻上的石塊更加冷酷無情的房屋——探問您的行蹤，可是他們關上了門不讓我進去；現在您且暫時躲一躲雨，我要回去迫使他們稍微講點禮節。

李爾　我的神志開始有點清醒了。來，我的孩子。你怎么啦，我的孩子？你冷嗎？我自己也冷呢。我的朋友，這間茅屋在什么地方？一個人到了窮困無告的時候，微賤的東西竟也會變成無價之寶。來，帶我到你那間茅屋里去。可憐的傻小子，我心里還留著一塊地方為你悲傷。

弄人　只怪自己糊涂自己蠢，

嗨嗬，一陣風來一陣雨，

背時倒運莫把天公恨，

管它朝朝雨雨又風風。

李爾　不錯，我的好孩子。來，領我們到這茅屋里去。

李爾、肯特下。

弄人　今天晚上可太涼快了，叫婊子都熱不起勁兒來。待我在臨走之前，講幾句預言吧：

傳教士的嘴上一味說得好；

釀酒的酒里摻水真不少；

有錢的大爺教裁縫做活；

不燒異教徒；嫖客害流火；

若是件件官司都問得清；

跟班不欠錢，騎士債還清；

世上的是非不出自嘴里；

扒兒手看見人堆就躲避；

放債的肯讓金銀露了眼；

老鴇和婊子把教堂修建；

到那時候，英國這個國家，

準會亂得無法收拾一下；

那時活著的都可以看到：

那走路的把腳步抬得高。

其實這番預言該讓梅林在將來說，因為我出生在他之前。(下)

第三場　葛羅斯特城堡中的一室

葛羅斯特及埃德蒙上。

葛羅斯特　唉，唉！埃德蒙，我不贊成這種不近人情的行為。我請求他們允許我給他一點援助，他們竟不讓我使用自己的房屋，不許我提起他的名字，不許我替他求情，也不許我給他任何的救濟，要是違背了他們的命令，我就要永遠失去他們的歡心。

埃德蒙　太野蠻、太不近人情了！

葛羅斯特　算了，你不要多說什么。兩個公爵現在已經有了意見，而且還有一件比這更嚴重的事情。今天晚上我接到一封信，里面的話說出來會有危險；我已經把這信鎖在壁櫥里了。國王受到這樣的凌虐，總有人會來替他報復的；已經有一支軍隊在路上了；我們必須站在國王的一邊。我就要找他去，暗地救濟他；你去陪公爵談談，免得被他覺察了我的行動。要是他問起我，你就回他說我身子不好，已經睡了。大不了是一個死——他們的確拿死來威嚇——國王是我的老主人，我不能坐視不救。 出人意料的事情快要發生了，埃德蒙，你必須小心點兒。(下)

埃德蒙　你違背了命令去獻殷勤，我立刻就去告訴公爵；還有那封信我也要告訴他。這是我獻功邀賞的好機會，我的父親將會因此而喪失他所有的一切，也許他的全部家產都會落到我的手里；老的一代沒落了，年輕的一代才會興起。(下)

第四場　荒野。茅屋之前

李爾、肯特及弄人上。

肯特　就是這地方，陛下，進去吧。在這樣毫無遮擋的黑夜里，這樣的狂風暴雨誰也受不了的。

暴風雨繼續不止。

李爾　不要纏著我。

肯特　陛下，進去吧。

李爾　你要撕裂我的心嗎？

肯特　我寧愿碎裂我自己的心。陛下，進去吧。

李爾　你以為狂風暴雨侵襲我們的肌膚就是大不了的事；在你看來是這樣的；可是一個人要是身染重病，他就不會感覺到小小的痛楚。你見了一頭熊就要轉身逃走；可是假如你的背后是洶涌的大海，你就只好硬著頭皮向那頭熊迎面走去了。當我們心緒寧靜的時候，我們的肉體才是敏感的；我的心中的暴風雨已經奪去我一切其他的感覺，只剩下心頭的熱血在那兒搏動。兒女的忘恩！這不就像這一只手把食物送進這一張嘴里，這一張嘴卻把這一只手咬了下來嗎？可是我要重重懲罰她們。不，我不愿再哭泣了。在這樣的夜里，把我關在門外！盡管倒下來吧，什么大雨我都可以忍受。在這樣的一個夜里！啊，里根，貢納莉！你們年老仁慈的父親一片誠心，把一切都給了你們——啊！那樣想下去是要發瘋的；我不要想起那些；別再提起那些話了。

肯特　陛下，進去吧。

李爾　請你自己進去，找一個躲雨的地方吧。這暴風雨不肯讓我思考什么事情會更傷我的心。可是我要進去。(向弄人)進去，孩子，你先走。你們這些無家可歸的人——你進去吧。我要祈禱，然后我要睡一會兒。(弄人入內。)衣不蔽體的不幸的人們，無論你們在什么地方，都得忍受著這樣無情的暴風雨的襲擊，你們的頭上沒有片瓦可以遮身，你們的腹中饑腸轆轆，你們的衣服千瘡百孔，怎么抵擋得了這樣的氣候呢？啊！我一向甚少關心這樣的事情。安享榮華的人們啊，體驗一下窮人所忍受的困苦，分一些享用不了的福澤給他們，讓上天知道你們不是全無心肝的人！

埃德加　(在內)九呎深，九呎深！可憐的湯姆！

弄人自屋內奔出。

弄人　老伯伯，不要進去；里面有一個鬼。救命！救命！

肯特　讓我攙著你，誰在里邊？

弄人　一個鬼，一個鬼；他說他的名字叫做可憐的湯姆。

肯特　你是什么人，在這茅屋里大呼小叫的？出來。

埃德加喬裝瘋人上。

埃德加　走開！惡魔跟在我的背后！“風兒吹過山楂林。”哼！到你冷冰冰的床上暖一暖你的身體吧。

李爾　你把你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你的兩個女兒，所以才到今天這地步嗎？

埃德加　誰把什么東西給可憐的湯姆？惡魔帶著他穿過大火，穿過烈焰，穿過水道和漩渦，穿過沼地和泥濘；把刀子放在他的枕頭底下，把繩子放在他的凳子底下，把毒藥放在他的粥里；使他心生驕傲，騎了一匹栗色的駿馬，騁過四吋闊的橋梁，把自己的影子當作了一個叛徒緊追不舍。祝福你的五種才智！湯姆冷著呢。啊！哆啼哆啼哆啼。愿旋風不吹你，星星不用毒箭射你，瘟疫不傳染上你！做做好事，救救那給惡魔害得好苦的可憐的湯姆吧！他現在就在那兒，在那兒，又到那兒去了，在那兒。

暴風雨繼續不止。

李爾　什么！他的女兒害得他變成這個樣子嗎？你不能留下一些什么來嗎？你一起都給了她們了嗎？

弄人　不，他還留著一方氈毯，否則我們就丟人現眼了。

李爾　愿那彌漫在空中懲罰惡人的瘟疫降臨在你的女兒身上！

肯特　陛下，他沒有女兒。

李爾　該死的奸賊！他沒有不孝的女兒，怎么會流落到這等不堪的地步？難道被棄的父親，都是這樣一點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嗎？適當的處罰！因為他們養出塘鵝般的女兒來？

埃德加　“小雄雞坐在高墩上，”呵羅，呵羅，羅，羅！

弄人　這一個寒冷的夜晚將要使我們大家變成傻瓜和瘋子。

埃德加　當心惡魔。孝順你的父親；說過的話不要反悔；不要賭咒；不要奸淫有夫之婦；不要把你的情人打扮得太漂亮。湯姆冷著呢。

李爾　你本來是干什么的？

埃德加　一個心性高傲的仆人，頭發卷得曲曲的，帽子上佩著情人的手套，慣會討婦女的歡心，干些不可告人的勾當；開口發誓，閉口賭咒，當著上天的面把它們一個個毀棄，睡夢里都在轉奸淫的念頭，一醒來便把它實行。我貪酒，我愛賭，我比土耳其人更好色；一顆奸詐的心，一對輕信的耳朵，一雙不怕血腥氣的手；豬一般懶惰，狐貍一般狡詭，狼一般貪狠，惡狗一般瘋狂，獅子一般兇惡。不要讓女人的腳步聲和綢衣的窸窣聲攝去了你的魂魄；不要把你的腳踏進妓院；不要把你的手伸進裙子里去；不要把你的筆碰到放債人的賬簿上；抵抗惡魔的引誘吧。“冷風還是打山楂樹林里吹過去”；聽它怎么說，吁——吁——嗚——嗚——哈——哈——道芬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叱嚓！讓他奔過去。

暴風雨繼續不止。

李爾　唉，你這樣赤身裸體，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下還是死了的好。難道人就得這樣嗎？想一想他吧。你沒有從蠶的身上借過一根絲，沒有從野獸的身上借過一張皮，沒有從羊的身上借過一片毛，也沒從麝貓的身上借過一塊香料。嘿！我們這三個人都已經失掉了本來的面目，只有你才保全人的原形；赤條條的人不過像你這樣是一個寒磣的赤裸的兩腳動物。脫下來，脫下來，你們這些身外之物！來，松開你的紐扣。(扯去衣服)

弄人　老伯伯，請你安靜點兒，這樣危險的夜里是不能游泳的。曠野里一點小小的火光，正像一個好色的老頭兒的心，只有這么一星星的熱，他的全身都是冰冷的。看！一團火走來了。

葛羅斯特持火炬上。

埃德加　這就是饒舌的惡魔，“弗力勃鐵捷貝特” 的惡魔；他在黃昏的時候出現，一直到第一聲雞啼方才隱去；他叫人眼睛里長白膜和針眼，讓人好眼變成斜眼；讓人長兔唇；他還會叫面粉發霉，尋窮人們的開心。

圣維都爾三次經過山崗，

遇見魘魔和她九個兒郎；

他說妖精快下馬，

發過誓兒快逃吧；

去你的，妖精，去你的！

肯特　陛下，您怎么啦？

李爾　他是誰？

肯特　那兒什么人？你找誰？

葛羅斯特　你們是些什么人？你們叫什么名字？

埃德加　可憐的湯姆，他吃的是泅水的青蛙、蛤蟆、蝌蚪、壁虎和水蜥；惡魔在他心里搗亂的時候，他發起狂來，會把牛糞當做一盆美味的生菜；他吞的是老鼠和死狗，喝的是一潭死水上面綠色的浮渣，他到處給人家鞭打，鎖在枷里，關在牢里；他從前有三身外衣、六件襯衫，跨著一匹馬，帶著一口劍；

可是在這整整七年時光，

耗子是湯姆唯一的食糧。

留心那跟在我背后的鬼。不要鬧，史墨金！不要鬧，你這惡魔！

葛羅斯特　什么！陛下竟會跟這種人作起伴來了嗎？

埃德加　地獄里的魔王是一個紳士；他的名字叫做摩陀，又叫做瑪呼。

葛羅斯特　陛下，我們親生的骨肉都變得那樣壞，把自己生身之人當作了仇敵。

埃德加　可憐的湯姆冷著呢。

葛羅斯特　跟我回去吧。我的良心不允許我全然服從您女兒這個無情的命令；雖然他們叫我關上了門，把您丟下在這狂暴的黑夜之中，可是我還是大膽出來找您，把您帶到有火爐、有食物的地方去。

李爾　讓我先跟這位哲學家談談。天上打雷是什么緣故？

肯特　陛下，接受他的好意；跟他回去吧。

李爾　我還要跟這位學者說一句話。您研究的是哪一門學問？

埃德加　抵御惡魔的戰略和消滅毒蟲的方法。

李爾　讓我私下里問你一句話。

肯特　大人，請您再催催他吧；他的神經有點兒錯亂起來了。

葛羅斯特　你能怪他嗎？(暴風雨繼續不止。)他的女兒要他死。唉！那善良的肯特，他早就說過會有這么一天的，可憐的被放逐的人！你說國王要瘋了；告訴你吧，朋友，我自己也差不多瘋了。我有一個兒子，現在我已經跟他斷絕關系了；他要謀害我的生命，這還是最近的事；我愛他，朋友，沒有一個父親比我更愛他的兒子；不瞞你說，(暴風雨繼續不止。)我的頭腦都氣昏了。這是一個什么晚上！陛下，求求您——

李爾　啊！請您原諒，先生。高貴的哲學家，請了。

埃德加　湯姆冷著呢。

葛羅斯特　進去，家伙，到這茅屋里去暖一暖吧。

李爾　來，我們大家進去。

肯特　陛下，這邊走。

李爾　帶著他；我要跟我這位哲學家在一起。

肯特　大人，順著他的意思吧；讓他把這家伙帶去。

葛羅斯特　你帶著他來吧。

肯特　小子，來；跟我們一塊兒去。

李爾　來，好雅典人。

葛羅斯特　噓！不要說話，不要說話。

埃德加　羅蘭騎士來到黑沉沉的古堡前，他說了一遍又一遍：“呸，嘿，哼！”我聞到了一股不列顛人的血腥味。(同下)

第五場　葛羅斯特城堡中一室

康沃爾及埃德蒙上。

康沃爾　我在離開他的屋子以前，一定要把他懲治一下。

埃德蒙　殿下，我為了盡忠的緣故，不顧父子之情，一想到人家不知將要怎樣譴責我，心里很有點兒惴惴不安。

康沃爾　我現在才知道你的哥哥想要謀害他的生命，并不完全出于惡毒的本性；多半是他自己咎有應得，才會引起他的殺心。

埃德蒙　我的命運多么顛倒，雖然做了正義的事情，卻必須抱恨終身！這就是他說起的那封信，它可以證實他私通法國的罪狀。天啊！為什么竟然是我發現了他的叛逆行為？

康沃爾　跟我見公爵夫人去。

埃德蒙　這信上所說的事情倘然屬實，那您就要把它當成大事來處理了。

康沃爾　不管它是真是假，它已經使你成為葛羅斯特伯爵了。你去找找你父親在什么地方，然后我們就可以把他逮捕起來。

埃德蒙　(旁白)要是我看見他正在援助那國王，他的嫌疑就格外加重了。——雖然忠誠和親情讓我左右為難，但是我只會為了盡忠而拋棄親情。

康沃爾　我完全信任你；你在我的恩寵之中，將要得到一個更慈愛的父親。(各下)

第六場　鄰接城堡的農舍一室

葛羅斯特、李爾、肯特、弄人及埃德加上。

葛羅斯特　這兒比露天好一些，不要嫌它寒傖，將就住下來吧。我再去找找有些什么吃的用的東西；我去去就來。

肯特　他的智力已經在他的盛怒之中完全消失了。神明報答您的好心！

葛羅斯特下。

埃德加　弗拉特累多在叫我，他告訴我尼祿王在冥湖里釣魚。喂，傻瓜，你要禱告，要留心惡魔啊。

弄人　老伯伯，告訴我，一個瘋子是紳士呢還是貧民？

李爾　是個國王，是個國王！

弄人　不，他是一個貧民，可他的兒子卻是一個紳士；他眼看他兒子做了紳士，他就成為一個氣瘋了的貧民。

李爾　成千的惡魔噴著火焰撲向她們。

埃德加　惡魔在咬我的背。

弄人　誰要是相信豺狼的馴良、馬兒的健康、孩子的愛情或是娼妓的盟誓，他就是個瘋子。

李爾　一定要辦她們一辦，我現在就要審問她們。(向埃德加)來，最有學問的法官，你坐在這兒；(向弄人)你，賢明的官長，坐在這兒。——來，你們這兩頭雌狐！

埃德加　看，他站在那兒，眼睛睜得大大的！太太，你在審判的時候，要不要有人看著你？渡過河來會我，蓓西——

弄人　她的小船兒漏了，

她不能讓你知道

為什么她不敢見你。

埃德加　惡魔借著夜鶯的喉嚨，向可憐的湯姆作祟了。霍普丹斯在湯姆的肚子里嚷著要兩條新鮮的鯡魚。別吵，魔鬼；我沒有東西給你吃。

肯特　陛下，您怎么啦！不要這樣呆呆地站著。您愿意躺下來，在這褥墊上面休息休息嗎？

李爾　我要先看她們受了審判再說。把她們的證人帶上來。(向埃德加)你這披著法衣的審判官，請坐；(向弄人)你，他的執法的同僚，坐在他的旁邊。(向肯特)你是陪審官，你也坐下。

埃德加　讓我們秉公裁判。

你睡著還是醒著，牧羊人？

你的羊兒在田里跑；

你的小嘴唇只要吹一聲，

羊兒就不傷一根毛。

呼嚕呼嚕；這是一只灰色的貓兒。

李爾　先控訴她；她是貢納莉。我當著尊嚴的堂上起誓，她曾經踢她的可憐的父王。

弄人　過來，夫人。你的名字叫貢納莉嗎？

李爾　她不能抵賴。

弄人　對不起，我還以為你是一張折凳。

李爾　這兒還有一個，你們看她滿臉的橫肉，就可以知道她的心腸是怎么樣的。攔住她！舉起你們的兵器，拔出你們的劍，點起火把來！營私舞弊的法庭！枉法的貪官，你為什么放她逃走？

埃德加　天保佑你的神志吧！

肯特　哎喲！陛下，你不是常常說你沒有失去忍耐嗎？現在你的忍耐呢？

埃德加　(旁白)我的滾滾的熱淚忍不住為他流下，怕要給他們看破我的假裝了。

李爾　這些小狗： 托兒、白毛、親親，看，它們都在向我狂吠。

埃德加　讓湯姆掉過臉來把它們嚇走。滾開，你們這些惡狗！

黑嘴巴，白嘴巴，

瘋狗咬人磨毒牙，

猛犬獵犬雜種犬，

叭兒小犬團團轉，

青屁股，卷尾毛，

湯姆一只也不饒；

只要我掉過臉來，

大狗小狗逃得快。

哆啼哆啼。叱嚓！來，我們趕廟會，上市集去。可憐的湯姆，你的牛角里干得擠不出一滴水來啦。

李爾　叫他們剖開里根的身體來，看看她心里有些什么東西。是不是她天性就是鐵石心腸？(向埃德加)我把你收留下來，叫你做我一百名侍衛中間的一個，只是我不喜歡你這身衣服的式樣；你也許要對我說，這是最漂亮的波斯服裝；可是我看還是請你換一換吧。

肯特　陛下，你還是躺下來休息休息吧。

李爾　不要吵，不要吵；放下帳子，好，好，好。我們早上再去吃晚飯吧；好，好，好。

弄人　我一到中午可要睡覺。

葛羅斯特重上。

葛羅斯特　過來，朋友；我的主人國王呢？

肯特　在這兒，大人；可是不要打擾他，他的神經已經錯亂了。

葛羅斯特　好朋友，請你把他抱起來。我已經聽到了一個謀害他生命的陰謀。馬車套好在外邊，你快把他放進去，駕著它到多佛，那邊有人會歡迎你，并且會保障你的安全。抱起你的主人來；要是你耽誤了半點鐘的時間，他的性命、你的性命以及一切出力救護他的人的性命，都要保不住了。抱起來，抱起來；跟我來，讓我設法把你們趕快送到一處可以安身的地方。

肯特　受盡折磨的身心，現在安然入睡了；安息也許可以鎮定鎮定他的破碎的神經，但愿上天行個方便，不要讓它破碎得不可收拾才好。(向弄人)來，幫我抬起你的主人來；你也不能留在這兒。

葛羅斯特　來，來，去吧。

除埃德加外，肯特、葛羅斯特及弄人舁李爾下。

埃德加　做君王的不免如此下場，

使我忘卻了自己的憂傷。

最大的不幸是獨抱牢愁，

任何的歡娛兜不上心頭；

倘有了同病相憐的侶伴，

天大痛苦也會解去一半。

國王有的是不孝的逆女，

我自己遭逢無情的嚴父，

他與我兩個人一般遭際！

去吧，湯姆，忍住你的怨氣，

你現在蒙著無辜的污名，

總有日回復你清白之身。

不管今夜里還會發生些什么事情， 但愿國王能安然出險！我還是躲起來吧。(下)

(朱生豪譯)

注釋：

流火指花柳病。

梅林是亞瑟王故事中的術士和預言家，時代后于傳說中的李爾王許多年，這里是作者故意說的笑話。

圣維都爾是傳說中安眠的保護神。

李爾王把埃德加比作古希臘哲學家。

羅蘭騎士是歐洲中世紀騎士文學中的著名英雄。

弗拉特累多是小魔鬼。

當時叫化子行乞，用掛于頸間的大牛角盛乞得的殘羹剩飯。

【賞析】

《李爾王》被譽為莎士比亞劇作中“最偉大的悲劇”。

《李爾王》的故事情節并非莎士比亞原創，在他之前關于李爾王的作品基本上都是大團圓的結局，科迪莉婭和丈夫打敗英軍，李爾王恢復王位，而莎士比亞卻以悲劇作結。這樣的加工改編，賦予了情節深刻的意義，給讀者留下了無限闡釋的空間。海涅在評價《李爾王》時說：“在這出戲里有鐵蒺藜和自動槍等著讀者”，“這部悲劇是一個迷宮”。那么讓我們從這個“迷宮”的入口開始，分析李爾走上悲劇性道路的緣由吧。

李爾不是一個普通的老人，他是位擁有“濃密的森林、膏腴的平原、富庶的河流、廣大的牧場”(第一幕第一場)的國王，這樣一位君王就算不那么英明神武，至少也不是昏聵無能之輩。在李爾王失位之后，肯特雖受到他的放逐仍忠心追隨，葛羅斯特冒著失去性命的危險前去送信幫助李爾，可以看出他是賢明的，深受臣民的愛戴。那么為何李爾王竟然看不到科迪莉婭的真摯情感，被兩個女兒的浮華言辭蒙蔽，無法看穿她們的虛情假意，甚至將江山拱手相送呢？這不是簡單的昏庸和武斷所能解釋的，而是有深層的心理動因。李爾王統治王國多年，高高在上，他的言行是最高權威，習慣了別人的阿諛奉承，同時他又有著強烈的自尊，希望女兒們對他俯首聽命、感恩戴德。科迪莉婭的話無疑是對他權威的挑戰，更深深刺傷了他的自尊心，感到在臣民面前丟了顏面。沒想到，大女兒貢納莉和二女兒里根給他更大的打擊，李爾王無法承受女兒們的忤逆和背叛，他內心的理想崩塌，開始對自我價值產生懷疑。

李爾被兩個女兒驅逐后流浪到暴風雨肆虐的荒野，內心也經歷著暴風雨樣的斗爭，在荒野中，他的精神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李爾首先認識到兩個女兒的惡行和人性的罪惡：“雨、風、雷、電，都不是我的女兒，我不責怪你們的無情；我不曾給你們國土，不曾稱你們為我的孩子，你們沒有順從我的義務；……可是我仍然要罵你們是卑劣的幫兇，因為你們濫用上天的威力，伙同兩個萬惡的女兒來跟我這個白發的老翁作對。啊！啊！這太卑劣了！”(第三幕第二場)“兒女的忘恩！這不就像這一只手把食物送進這一張嘴里，這一張嘴卻把這一只手咬了下來嗎？”(第三幕第四場)李爾為躲避狂風暴雨，只得到破敗的茅屋棲身，他意識到自己從貴為一國之君淪為一文不名的乞丐，不由感慨萬分：“一個人到了困窮無告的時候，微賤的東西也會變成無價之寶。”(第三幕第二場)第四場暴風雨中的一場戲是全劇的高潮，瘋癲后的李爾神志不清，時而口中念念有詞，語無倫次，時而出語精辟，振聾發聵。在這場戲中，李爾在雷電交加中喊道：“衣不蔽體的不幸的人們，無論你們在什么地方，都得忍受著這樣無情的暴風雨的襲擊，你們的頭上沒有片瓦可以遮身，你們的腹中饑腸轆轆，你們的衣服千瘡百孔，怎么抵擋得了這樣的氣候呢？啊！我一向甚少關心這樣的事情。安享榮華的人們啊，體驗一下窮人所忍受的困苦，分一些享用不了的福澤給他們，讓上天知道你們不是全無心肝的人！”(第三幕第四場)李爾身受迫害，人世間狂風暴雨的沖刷，無情的社會現實，使他在瀕臨瘋狂的一刻心中想到了窮苦大眾的悲慘處境，對他們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同時，李爾開始深刻反省人類本身的存在：“……只有你才保全人的原形；赤條條的人不過像你這樣是一個寒磣的赤裸的兩腳動物。”這些話語情真意切，言辭暢達，哪里是瘋話？這時的李爾是一個深刻清醒、體恤民情、善良仁愛的人。與原來那個唯我獨尊、剛愎自用的李爾全然判若兩人。劇中的葛羅斯特同李爾一樣，也經歷了暴風雨的沖刷，走上了精神凈化之路。

葛羅斯特一開始就識破李爾王兩個女兒的真面目，勸諫過李爾王，然而國王不聽。令人遺憾的是他自己卻對兩個兒子埃德加和埃德蒙善惡不分，中了小兒子的奸計，趕走善良的埃德加。為了保護自己，埃德加只好裝瘋賣傻，顛沛流離于荒郊野外，等葛羅斯特終于知道自己誤信謊言，已受埃德蒙誣陷而被惡人挖掉雙眼。在被挖掉雙眼后，葛羅斯特才真正看清了世上的一切。惡運成全了他，使他又有了“眼睛”：“我沒有路，所以不需要眼睛；當我能夠看見的時候，我也會失足顛仆。我們往往有所自恃而失之于大意，反不如缺陷卻能對我們有益。”(第四幕第一場)莎士比亞在設置情節時獨具匠心，將李爾王的悲劇和葛羅斯特伯爵一家的悲劇這兩條平行線索相互交織又相互補充。到最后，李爾王和葛羅斯特都失去了生命，但他們在精神上達到了重生。李爾王在瘋狂中反省自己，否定過去，并開始對周圍的人及世界有了清醒的認識。葛羅斯特在被挖去雙眼后悟出了生活真諦，而貢納莉、里根、埃德蒙等人的生命被權力金錢充斥著，終因缺乏精神之維而葬身于肉體欲望的深淵之中。

《李爾王》作為莎士比亞最重要和最難懂的悲劇之一，引人深思，顯示出它經久不衰的魅力，套用那句經典——“說不完的莎士比亞”，因此也就有了“說不完的《李爾王》”。

(楊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