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四世·[意大利]皮蘭德婁》作品提要|作品選錄|賞析
【作品提要】
主人公在化裝游行中扮演中世紀德國皇帝亨利四世,不料卻被情敵蒂托·貝克萊迪暗算,從馬背上摔下來,昏迷過去。他醒來以后,變成了瘋子,以亨利四世自居,家人還為他雇了一群人天天陪他過著亨利四世的生活。十二年后,他恢復了理智,但心愛的姑娘已被情敵奪去;他發現,時代在前進,他卻依舊停留在十二年以前,深感生活完全被毀掉。他在現實中失去了位置,只能逃遁于歷史,繼續戴上亨利四世的假面。最后,他借著亨利四世的身份用劍把貝克萊迪刺傷,但這個舉動卻使他注定將永遠以清醒的意識過著瘋子的生活。
【作品選錄】
第三幕
漆黑的御座大廳,正面墻壁依稀可辨。兩張畫像已經撤掉,芙麗達和卡爾洛·狄·諾里代替畫像站在相框后面的壁龕里。他們化裝成托斯卡那的侯爵夫人和亨利四世,擺出與畫像相同的姿勢。
幕啟時,舞臺空寂。少頃,亨利四世手提油燈從左邊的門走進,同時回頭與在里面的四個青年說話,好像他們是在第二幕結尾時那樣,正和喬萬尼一起在隔壁的大廳里。
亨利四世不用了,你們別來,你們別來,我自己干。晚安。(關上門,憂郁疲憊地穿過大廳,朝通往他臥室的右邊第二道門走去)
芙麗達(看見他走近御座,立刻像一個嚇得半死不活的人那樣低聲地喚)亨利……
亨利四世(聽到呼喚,好像毫無防備地被人在背上刺了一刀,喪魂失魄地轉臉朝正面墻壁望去,本能地舉起雙手,似乎要抵御襲擊)誰在叫我?這不是一句問話,而是一聲驚恐發抖的呼號;大廳里充滿恐怖的黑暗和沉寂,他不可能期待得到回答,反而疑心自己真的精神失常了。
芙麗達(見其驚恐狀,不禁對自己的行為也恐慌起來,用稍高的聲音再叫)亨利……
雖然她想演完分派給她的角色,可是卻微微地從壁龕里伸出頭來,向旁邊的畫框里探望。
亨利四世(驚叫一聲,扔掉油燈;雙手護住頭,作逃跑狀。)
芙麗達(從壁龕里跳到護壁板上,發瘋似地叫喊)亨利……亨利……我害怕……我害怕……
她口中亂叫,幾乎暈倒。醫生、瑪蒂爾黛夫人、貝克萊迪、蘭道夫、阿里亞爾多、奧杜夫、白托爾多、喬萬尼都從左門進來。瑪蒂爾黛夫人也化裝成“托斯卡那的侯爵夫人”。其中一人立即擰開大廳的電燈,從隱蔽在天花板里的許多小燈泡射出的光,很奇特地只照亮室內的上部空間。亨利四世還心有余悸地在發抖;人們意外地闖入,使他驚奇;他呆看著。人們不管亨利四世,都倉皇地跑向芙麗達;她暈倒在未婚夫的懷里,還在瑟瑟發抖和呻吟不止,人們七嘴八舌地安慰她。
狄·諾里別怕,別怕,芙麗達……我在這里……我和你在一起!
醫生(和其他人一起走過來)完事了!完事了!不需要再做什么了……
瑪蒂爾黛夫人他的病好了,芙麗達!看哪,他好啦!看見了嗎?
狄·諾里(驚訝)病好了?
貝克萊迪這是鬧著玩,你鎮靜一點兒!
芙麗達(同前)不,我害怕!我害怕!
瑪蒂爾黛夫人你怕什么?看看他,他不是真的瘋了!不是真的!
狄·諾里(驚訝)您說什么?不是真的?他的病好了嗎?
醫生好像是這樣!我看這是……
貝克萊迪是的!他們已經告訴我們了!(指四個青年)
瑪蒂爾黛夫人對,早就告訴我們了!他對他們講了實話!
狄·諾里(此時義憤壓倒了驚奇)這是怎么回事?剛才還是……
貝克萊迪哼!他剛才是在演戲,背地里嘲笑你和我們這些人,老實相信他是……
狄·諾里這可能嗎?難道能對他姐姐至死還隱瞞真情嗎?
亨利四世(處在一片指責和嘲笑的包圍之中——因為大家都相信剛剛揭露的事實,認為他是在開殘酷的玩笑——他不作聲地看著這個人,瞧瞧那個人;他的眼睛里不時閃現光芒,表明他心里醞釀著報復,只因怒氣未消,使他一時還沒有想出具體的辦法。他懷著受傷的心,決定把人們設計的假圈套當成真的,于是向外甥喊道)往下說!往下說!
狄·諾里(對他的叫喊感到意外)往下說什么?
亨利四世死去的不僅僅是“你的”姐姐!
狄·諾里(同前)我的姐姐!我說是你的!一直到死,她都被你逼著扮演你的母親安妮絲!
亨利四世她不是“你的”母親嗎?
狄·諾里我的母親,當然是我的母親!
亨利四世對于我這個“老古董”來說,你的母親是死了!你這個年輕人剛從那上面下來(指畫框)!你知道什么?我雖然打扮成這副樣子,難道就沒有背地里為她長久地痛哭過?
瑪蒂爾黛夫人(驚慌地望著別人)他說什么?
醫生(感慨萬端地觀察著他)請慢慢說!請慢慢說!
亨利四世我說什么?我問大家,難道安妮絲不是亨利四世的母親么!(轉向芙麗達,好像她真是托斯卡那的侯爵夫人)您,侯爵夫人,我想應該是知道的!
芙麗達(仍然害怕,更緊地拉住狄·諾里)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醫生癲狂癥又發作了……別吵了,我的先生們!
貝克萊迪(氣憤地)不是癲狂,大夫!他是又開始演戲了!
亨利四世(立即接上)是我嗎?你們拿走了那里的畫像,讓他扮成亨利四世出現在我面前……
貝克萊迪這個玩笑已經開夠了!
亨利四世誰說是開玩笑?
醫生(大聲向貝克萊迪)看在上帝的面上,您不要惹他!
貝克萊迪(不聽勸告,更大聲地說)是他們說的!(指四個青年)他們!他們!
亨利四世(轉身看著他們)你們?你們說是開玩笑?
蘭道夫(膽怯而窘迫地)真的沒有說……我們說您的病好了。
貝克萊迪那么,不要再說了,你走開!(轉向瑪蒂爾黛夫人)您不覺得他(指狄·諾里)和您這樣穿著打扮來拜訪,是又幼稚又難堪的舉動嗎?
瑪蒂爾黛夫人您少說話!只要他的病真好了,誰還會在乎穿什么衣服嗎?
亨利四世好了,是的!我的病好了!(向貝克萊迪)哼,我沒有像您想的那樣立刻完蛋!(向他逼近一步)您知道二十年來從未有人膽敢像您和這位先生(指醫生)這樣走到我的面前來嗎?
貝克萊迪我知道,當然啦!實際上,今天早上我來的時候就穿上了……
亨利四世穿上了一件修士的道袍,這我知道!
貝克萊迪而你把我當成彼得羅·達米亞尼!我當時并沒有笑,因為我相信……
亨利四世相信我是瘋子!現在我已經好了,她還打扮成這樣,你看著好笑嗎?或者你也許想到,在我看來,她的容貌,現在……(做一個輕蔑的姿勢,停住不說)唉!(立即轉向醫生)您是大夫?
醫生我,是的……
亨利四世是您把她打扮成托斯卡那的侯爵夫人的嗎?您知道嗎,大夫,您幾乎使我頃刻之間又神志混亂不清了?上帝啊,讓畫像說話,叫活人從相框里跳出來……(審視芙麗達和狄·諾里,接著看看侯爵夫人,最后看自己的衣服)喲,很美的匹配……兩對……好極了,大夫,對一個瘋子來說,安排得好極了……(輕輕地用手指點點貝克萊迪)現在,他認為這是一場過時的化裝舞會,喂,(轉向他)現在我也脫去化裝的衣服!跟你一起走,好嗎?
貝克萊迪和我一起!和我們大家一起!
亨利四世到哪里去呢?去俱樂部嗎?穿上燕尾服,打上白領帶嗎?或者,我們兩人一起去侯爵夫人的家?
貝克萊迪隨便你去哪兒!請問,難道你還想一個人在這里繼續當年化裝舞會上的不幸玩笑嗎?真不敢相信,你從那次不幸的事故中恢復過來以后,怎么會這樣做!
亨利四世是這樣的,你要聽嗎?我從馬背上摔下來,頭部受傷之后,確實瘋了不知多長時間……
醫生啊!真是這樣!真是這樣!很久嗎?
亨利四世(急速轉向醫生)是的,大夫,很久,大約十二年。(又趕快繼續與貝克萊迪說話)親愛的,因此我就看不見從舞會那天以后,事情是怎樣變得有利于你,而不利于我了;再也看不見朋友們怎樣背信棄義,怎樣奪取了我的位置,比如……我怎么說呢!你就設想是一個人在他所愛的女人心中的位置吧;也不知道誰死了,誰失蹤了……這一切,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樣,是一場玩笑!
貝克萊迪然而我不是說的這個,請原諒!我是說后來……
亨利四世哦,是嗎?后來嗎?有一天……(停住,轉向醫生)極有趣的病例,大夫!您就研究我吧,仔細地研究吧!(渾身哆嗦地說)不知為什么,有一天,我感到這里的毛病(摸一下前額)好了。我慢慢地重新睜開眼睛,起初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夢里還是醒著;可是我是醒著,我東摸西碰,我又清清楚楚地看得見了……嗯,那么,像他所說的那樣(指貝克萊迪),脫掉這些假面人的服裝吧!卸下這份重負!打開窗子,盡情地呼吸吧!走吧,走吧,讓我們跑到外面去吧!(語氣突然緩和下來)去向哪里?去做什么?難道去讓人們在背后指點議論我這亨利四世嗎?或者不是這樣,而是讓你手挽著手,去向朋友們炫耀一番嗎?
貝克萊迪不會的!你說些什么?為什么這樣說呢?
瑪蒂爾黛夫人誰還會再這樣做……?也不會這樣想!這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情!
亨利四世可是,以前大家都叫我瘋子!(向貝克萊迪)這你清楚!你比誰都起勁地反對那些企圖為我辯護的人!
貝克萊迪哦,算了,就當做是開玩笑吧!
亨利四世你看看我這兒的頭發。(把后腦的頭發伸給貝克萊迪看)
貝克萊迪我的頭發也灰白了!
亨利四世是的,可是白得不一樣: 我是充當亨利四世在這里閑白了頭,你懂嗎?原來我根本不知道!突然恢復理智的那天,我才發現,我的心都涼了,因為我立刻意識到不僅是頭發,就連整個人生都變成了一片灰暗,一切都崩潰了,毀滅了。我像一個饑腸轆轆的餓漢赴了一場已散的宴席……
貝克萊迪唉,可是別人,請原諒……
亨利四世(馬上接著)我知道,別人來不及等我痊愈,尤其是那些從背后刺傷了我騎的馬的人……
狄·諾里(急忙問)什么,什么?
亨利四世是啊,陰險地讓馬受驚跳起,把我摔下來!
瑪蒂爾黛夫人(立即氣憤地)可是,我直到現在才知道這件事情!
亨利四世把這也當成一句笑話吧!
瑪蒂爾黛夫人這是誰干的?誰走在我們兩人的背后?
亨利四世是誰倒并不重要!所有在宴席上吃喝過的人,現在都想讓我感到他們或多或少尚未泯滅的憐憫,或者讓我在那油污的杯盤里看到還沾著一星半點懊悔,多謝了!(旋即轉向醫生)大夫,那么,您看我的病情在精神病史上難道不是絕無僅有的新聞嗎!當我發覺這里準備的一切可以給我提供新的樂趣時,我寧愿瘋下去: 用最清醒的意識去發瘋,以此來報復用石頭砸傷我的腦袋的粗暴行為!當我清醒過來時,我也感到孤獨,這是一種空虛凄涼的孤獨。我很快就用很久以前的那次化裝舞會,也就是您(望著瑪蒂爾黛夫人,把芙麗達指給她)大出風頭的那次舞會上所有的光彩和豪華,盡量去掩飾這種孤獨之感。我迫使所有的來訪者,既看在上帝的面上,也為了哄我,而繼續進行那一場化裝舞會。現在,那次哄動一時的舞會對于你們只是舊時的一次玩樂,但對我卻不然!我要使它不再是一時的娛樂,而變成永久的現實,實現一個真正的狂想: 在這里,一切都經過了裝飾,有御座大廳,還有四個樞密顧問——他們名不副實,成了告密人!(馬上向他們)我很想知道你們告發我病好的秘密,賺了多少錢?如果我病好了,就不需要你們了,你們就要被辭退!同別人講真話,那才真叫發瘋!哈,現在我可要揭發你們了!——大家知道嗎?他們背著你們,自以為得逞地捉弄我。
大笑,其余的人也紛紛笑起來,只有瑪蒂爾黛夫人不笑。
貝克萊迪(向狄·諾里)喂,你聽聽,沒有病……
狄·諾里(向四個青年)你們真這么做了?
亨利四世應當寬恕他們!這身衣服(抖動身上的衣服)是我在這每日每時都在進行的另一種化裝舞會上自愿選擇的鮮艷顯眼的打扮,當我們不了解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時,就會在無意之中變成舞會上的丑角(指貝克萊迪)。寬恕他們吧,他們還不能把身上的服裝看成自己的身份。(又向貝克萊迪)你知道嗎?習慣起來也很容易。在這樣的一間大廳里,一個人可以毫不費勁地像悲劇中的人物那樣踱來踱去。(摹仿悲劇中人物的神情)喂,大夫!我記得有一個神父,肯定是愛爾蘭人,生得一表人材,在十一月份的某天,在公園里的長椅子背上曬著太陽睡著了,他沉醉在那金色的夏天一般的溫馨之中。可以肯定這時他已經忘記了他是一個神父,也不知身在何處。他漸入夢境!天知道他夢見了什么!一個頑童摘下一朵連莖的花兒,朝他走去,在他的脖子上輕輕地撩撥。只見他笑著睜開眼睛,嘴邊漾起的微笑,表明他還陶醉在美妙的夢境里。使我永遠不能忘記的是,他驀地正襟危坐起來,眼睛里恢復了原來嚴肅的神情,就像你們在我的眼睛里看到的一樣;因為我也有愛爾蘭教士維護天主教信仰的嚴肅性所表現出來的那種虔誠,忠貞不渝地捍衛著世襲君主制的神圣權利。先生們,我的病已經好了,因為我能夠痛痛快快地在這里發瘋,而且我又瘋得很冷靜!不幸的是你們,你們瘋瘋癲癲,煩躁不安,而你們卻既感覺不到,也看不出自己是瘋子。
貝克萊迪你聽!如此說來,我們倒成了瘋子!
亨利四世(強壓怒火)如果你們不是發瘋,你和她(指侯爵夫人)會一起來看我嗎?
貝克萊迪老實說,因為相信你是瘋子,我才來的。
亨利四世(馬上指著侯爵夫人大聲說)那么她呢?
貝克萊迪她呀,我不知道……我看她對你說的這一套已經聽得入迷了……她被你的這種“清醒的瘋狂”弄得神魂顛倒了!(轉向她)我說,您穿著這身衣服,也可以在這里住下去,侯爵夫人……
瑪蒂爾黛夫人您太放肆了!
亨利四世(馬上寬慰她)不要理他!不要理他!他故意激人發火。盡管大夫囑咐他不要這樣做。(轉向貝克萊迪)你要干什么?你只能使我對從前發生在我們之間的那件事情更加痛恨。你和她在我的不幸事件中的責任!(指侯爵夫人,然后又對她指貝克萊迪)他現在在您的生活中的身份!生活對于我就是這樣!對于你們卻不一樣!你們活著衰老了,我卻沒有生活過!(向瑪蒂爾黛夫人)您聽從大夫的主意,懷著自我犧牲的精神,化裝起來,就是為了向我說明這一切,證實這一切嗎?哦,大夫,我對您說,您的主意是:“過去我們曾經是那個樣兒,還記得嗎?現在我們變成什么樣兒了?”——很高明。可是我不是您預料中的那樣一個瘋子,大夫!我很清楚那個人(指狄·諾里)不是我,因為亨利四世是我: 我,在這里已經二十年了。您理解嗎?我已經套在這永恒的面具當中了!她生活了這二十年,她享受了這二十年,變成了這副模樣——我已經認不出來了,因為我只認識這個樣兒的她。(指芙麗達,并走近她)在我的記憶中,永遠是這一個……你們像一群小孩子,被我嚇壞了。(向芙麗達)小姑娘,你真被他們說服你參加的玩笑所嚇壞了;他們根本沒想到,這對于我并非是他們所想象的一場玩笑,而是顯示出了一個曠古未有的驚人的奇跡: 夢想在你的身上復活了!你原來是那里的一張畫像,他們讓你變成了活人——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我的!是屬于我的!(他伸出雙臂抱住她,狂笑。其余的人驚叫起來;當他們撲過去要把芙麗達從他的懷抱里奪出來時,他的面目變得猙獰可怕,大聲吩咐他的四個青年。)捉住他們!捉住他們!我命令你們捉住他們!
四個青年被他嚇蒙了,迷迷糊糊地執行著命令,機械地抓住狄·諾里、大夫和貝克萊迪。
貝克萊迪(立即掙脫,撲向亨利四世)你放開她!你放開她!你不是瘋子!
亨利四世(閃電般地從站在身旁的蘭道夫身上抽出寶劍)我不是瘋子嗎?你,看劍!(刺中他的腹部)
一聲哀號。所有的人都跑過去扶貝克萊迪,一陣亂嚷。
狄·諾里他刺傷你了?
白托爾多他被刺傷了!他被刺傷了!
醫生我早就說過不讓他來!
芙麗達啊,上帝!
狄·諾里芙麗達,你到我這兒來吧!
瑪蒂爾黛夫人他是瘋子!他是瘋子!
狄·諾里把他捉住!
貝克萊迪(當人們把他從左邊的門抬出去時,猛烈地抗議)不對!他不是瘋子!他不是瘋子!他不是瘋子!
人們呼喊著從左邊的門出去,并在后面繼續叫嚷,傳來瑪蒂爾黛夫人比別人更為尖利的呼叫,接著便安靜下來。
亨利四世(留在舞臺上,兩眼圓睜地站在蘭道夫、阿里亞爾多和奧杜夫中間,被把自己推向犯罪的假面生活嚇呆了)現在,是的……不得已……我們(叫他們到身邊來,仿佛要躲在他們中間)要永遠……一起守在這里……一起守在這里了!
(呂同六譯)
【賞析】
《亨利四世》被評論界稱為“二十世紀的《哈姆雷特》”。就其形式而言,它完全符合三一律,表現的是一群人去看望“亨利四世”的故事,劇情在一天內起、承、轉、合,場景在一幢別墅內。與此同時,“亨利四世”這個關鍵人物和哈姆雷特一樣,在不同的人眼中有著不同的形象,瘋狂又清醒,些許滑稽但又透著深深的悲劇色彩。如果說哈姆雷特是個“人文主義者”,那么,皮蘭德婁筆下的“亨利四世”便是一個典型的現代人。
此劇故事頗具怪誕色彩,“亨利四世”一開始是真瘋,但在劇中已經恢復了神志,然而,迫于環境他卻還要繼續裝瘋。選段是劇本的第三幕,也是劇本的高潮之處。亨利四世在具有象征意義的愛情爭奪中刺殺了情敵,但是這一復仇行動又使他將永遠沉淪在這可悲的假面生活中。選段呈現在我們面前的“亨利四世”是一個清醒而瘋狂的靈魂,處于精神和人格的雙重分裂之下。一方面他在清醒以后,“(我)多么想脫下這件化裝舞會的衣服!結束這場噩夢吧”,另一方面 “(我)清楚地意識到,他不可能是我,因為亨利四世是我”。 皮蘭德婁喜歡用“赤身裸體者”來形容他筆下的主人公。這“赤身裸體者”,正是皮蘭德婁以痛切的心情對現代人的境遇所作的形象概括。他們是生活中的弱者,社會罪惡如同五彩斑斕的猛獸向他們撲來,要把他們吞噬,但他們卻無力反抗。
選段中,“亨利四世”雖然恢復了記憶,可是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十二年,物是人非。曾經的愛人已被別人奪去,身邊天天圍繞著一群靠陪他演戲來謀生的“小丑”,他們一面陪著“亨利四世”,一面替他的情敵監視著“亨利四世”。他驚恐地發現,自己完全孤立無援,幾乎赤身裸體,毫無自衛能力。盡管他想結束這場可笑又可悲的鬧劇,可是“去向哪里?去做什么?難道去讓人們在背后指點議論我這亨利四世嗎?或者不是這樣,而是讓你手挽著手,去向朋友們炫耀一番嗎?”隨之,那些假惺惺來關心他的人開始勸說他,而對他來說“整個人生都變成了一片灰暗,一切都崩潰了,毀滅了。我像一個饑腸轆轆的餓漢赴了一場已散的宴席”。按照作者的話來說:“偽裝現實中一切最高貴的美德,這是一種順應的形式,是一種巧妙的斗爭手段。”所以在這段中,清醒的“亨利四世”嘲弄著在場的每一個人,乃至整個世界,當然也包括他自己。
“赤身裸體者”對虛偽傾軋的社會不滿,他們尋求能夠逃避甚至是反抗這可惡的現實的港口。“亨利四世”就是在生活重壓下被緊壓的彈簧,偶然的觸發立即會使他猛烈彈跳起來。在此,我們聽到了“亨利四世”在陰森和空虛中度過了許多年后的吶喊:“我,在這里已經二十年了。您理解嗎?我已經套在這永恒的面具當中了!”這是一個窒息的人發自內心深處的吶喊!是一個生活在豪華牢籠里的“瘋人”,向道德上、精神上謀害他的社會發出的慘烈的控訴!在“亨利四世”的眼中,眼前那些金玉其外的貴族體面人,其實就是一個淫婦、一個偽君子和一個騙子老手。選段中有這樣的對話:“亨利四世”說:“不幸的是你們,你們瘋瘋癲癲,煩躁不安,而你們卻既感覺不到,也看不出自己是瘋子。”偽君子貝克萊迪反問道:“你聽!如此說來,我們倒成了瘋子!”“亨利四世”竭力壓抑但無法控制憤怒再次反問:“如果你們不是發瘋,你和她會一起來看我嗎?” 至此,《亨利四世》這個看似荒誕的故事,已經轉化成具有明確傾向性的社會劇。
選段的結尾也是整劇的高潮。主人公用劍刺了他的仇敵貝克萊迪——這個荒唐的、利己主義的社會的化身。但是,這一行動卻迫使他只能繼續過著一直不愿意過的假面生活。如果說,他過去是在敵人的強迫下過著裝瘋的生活,那么現在卻是由于犯下殺人罪而不得不再過裝瘋的生活。亨利四世的清醒如絢爛的煙花,片刻的奪目,剎那間的輝煌。他悲劇的結局說明,他這個象征著20世紀的蕓蕓眾生的人物——“赤身裸體者”,想要改變他的生活是不可能的。
《亨利四世》的結尾意味深長,令人聯想起多部名劇中的主人公的命運: 俄狄浦斯、哈姆雷特……他們都奮力企圖從禁錮的生活中解放出來,不料最后還是囿于命運的桎梏。然而,在“亨利四世”的身上,古希臘悲劇英雄同命運作斗爭的精神蕩然無存了,莎士比亞時代戲劇角色的“人文精神”也不復存在。他與迪倫馬特筆下的物理學家們,都是現代悲劇人物,或者可以稱為“反英雄”,他們的反叛都是軟弱徒勞的,一切蒙上了荒誕悲涼的色彩。最終,“亨利四世”只能和他周圍同樣戴著面具的生活顧問一起,葬身在歷史之中。
在選段的最后段落,來訪者終于承認亨利四世“他不是瘋子!他不是瘋子!”在一陣電閃雷鳴般的快節奏后,隨后便是一片寂靜。作者寫道: (“亨利四世”他睜大雙眼,因他的戴上假面的生活逼迫他犯罪而驚恐不安。)“現在,是的……不得已……我們要永遠……一起守在這里……一起守在這里了!”《亨利四世》落下了帷幕,可現代人那“亨利四世”般的人生帷幕卻永遠不會落下。
與莎士比亞筆下的人物一樣,“亨利四世”這個孤獨、絕望的瘋子也有大量的內心獨白,他戴著“瘋子”的面具,像裝瘋的哈姆雷特一樣,慷慨激昂地獨白。這些獨白把他沉默多年的思想傾瀉而出,把那些訪客的面具一層一層地揭開,使得他們無地自容,不得不把他稱為“清醒的瘋狂”來掩飾。“亨利四世”暢快淋漓地抨擊著虛偽的人性,抨擊著可嘆的現代社會,這些獨白也成了本書選段,乃至整部戲極具特色同時又極其深刻的部分。
1922年,皮蘭德婁用了兩周時間便完成了《亨利四世》,極為成功地通過戲劇動作來宣揚他的人生觀、價值觀。而他最大的成功便在于,促使觀眾自己來感受現代人自欺欺人的悲哀和可笑,來感受真理的相對性。通過《亨利四世》,我們像舞臺上的人物那樣對主人公的神智產生了懷疑,還經受著同樣由于相信或不相信而引起的情緒波動。作者的目的是要使舞臺上的假象與觀眾席中的真實這二者之間的藝術上的距離成為一條曲線,使之不能直截了當地連接在一起,同時又使我們心中的疑惑與舞臺行動趨于一致,以創造一種感受上的辯證法,借此使我們陷入矛盾之中。在皮蘭德婁看來,“亨利四世”和我們每個人一樣,也是一個典型的現代人,我們每個人都可能和“亨利四世”做出一樣的選擇。
(錢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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