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蘇〕馬爾科夫《在這個小城里》愛情詩鑒賞
〔俄—蘇〕 馬爾科夫
在這個小城里,我是一個過客。
我離開這里整整十五年。
我把東西放在寄存處,
天剛蒙蒙亮,我就上了大街。
我勉強地認出了那些地方:
孩子們做騎兵游戲的
草叢繁茂的山谷,
如今已是人行道和房舍。
高大的樹木聳立的地方,
曾是我們會合的山崗。
某一個時候,這兒曾是一個村莊,
現在卻是
舒適的小城。
我羞于向行人詢問,
我繼續沿著街道行走……
到了市郊,
幾乎一切都和從前一樣。
有人在池塘里洗滌衣裳……
熟悉的小村莊
和籬柵門,
牽牛花纏繞著門廊,
破舊的石墻下面,
夏天做飯的小爐子冒著煙。
我把柵門叩響……
我激動得發抖,
我憶起了一切,
好像在夢里一樣,
從屋里走了出來……
順著小臺階,
妻子向我走來。
她問:
“您找誰? 找安德留莎?
他剛剛乘車到區上?!?br>
“大約,她指的是她的丈夫……
那丈夫一定十分愛她……”
現在,她
完全是另一副模樣,
某一個時候,戰爭使我失去了她。
就是在這里,
五月里一個晴朗的日子,
我曾和一位少女站在這里,
她系著結實的發辮……
穿著到膝的短裙……
丁香花兒正在盛開,
好像乳白色的煙霧,
從墻頭上向我們低垂下來。
請告訴我,誰能
從我這兒把你奪去?
我不嫉妒那位丈夫,
他也不應該把我妒嫉。
我沉默不語。
女人有些困惑不安,
突然那雙眼睛里——閃出了處女的光亮,
我,吃力地說出了一句話,
問道:“你們家有水嗎?”
(馬德菊 譯)
《在這個小城里》,這一首在馬爾科夫愛情詩作中算是較長的詩篇,飄傳出一個在戰爭中失去愛人,失去愛的男人一聲長長的嘆息,這聲嘆息沉重而凄楚,令人穿過這重重的一嘆觀視到一個男人荒涼的目光。這是一首反映昭示蒼索的戰后境態、情態的心態詩。
“在這個小城里,我是一個過客”,起筆一個“過客”便已托出一顆寂寥空茫之心。是“過客”而不是主人,傳遞一種心境的荒涼。而更濃化這種荒涼心態的是“我”曾經不是過客,而是主人。“我離開這里整整十五年”,現在回來,做故土的尋夢者,或是說他是故土的尋魂者,尋情者?!疤靹偯擅闪?,我就上了大街”然而,“這兒曾是一個村莊,/現在卻是/舒適的小城”,“我”的田園不見了,這里變成了別人溫煦的港灣。尚可依稀辨出整齊的街道房舍處曾是“孩子們做騎兵游戲的/草叢繁茂的山谷”,童趣濃癡的回想比照出眼前景象繁華的冷清,甜蜜的以往景境不復再現了。告別童年的戀想,他又向前走去。“我羞于向行人詢問”,“羞于”二字,把“我”和這個小城之間拉開了距離,呈現出陌生感和孤落感,這是極精微傳神的一筆?!暗搅耸薪?,幾乎一切都和從前一樣,/有人在池塘里洗滌衣裳……/熟悉的小村莊/和籬柵門”“牽?;ā币廊弧袄p繞著門廊”、破舊的石墻”正冒著煙的“小爐子”,剎那間,舊境重現,往日鮮活,“我”以為我找到了從前,“我”以為我就要跨進家門擁有現在,“我”以為我尋夢尋魂,馬上就將夢魂兩圓全。于是“我把柵門叩響……我激動得發抖”。這一筆精微傳神到了至極,一個男人尋尋覓覓的焦苦熱灼的找盼情態在激動不能自持的渾身發抖中表現出來。柵門就在這屏住呼吸的艱難期待中開啟“我憶起了一切,/好像在夢里一樣,從屋里走了出來……/順著小臺階,/妻子向我走來?!边@是一個鏡頭,這個鏡頭卻把時間的過去時態、現在時態迭合在一起,展示出三個生活片斷:一是十五年前歷境的幻現,一是別離后“我”思戀的夢境幻現,一是眼前真境的呈現,而最后在心的恍忽迷離中,鏡頭延著現實真境串接下去:“她問:‘您找誰?找安德留莎? /他剛剛乘車到區上。’”/“大約,她指的是她的丈夫……”。好辛酸的誤會,一個妻子已認不出從前的丈夫,把從前的丈夫當做現在丈夫的同事了。戰爭淋漓的鮮血浸透出戰后慘淡的人生。“您找誰”這客氣、友善而距離的問語夾雜著一個故事全部的悲哀與苦澀,擊碎了一個男人尋索的夢?!艾F在,她/完全是另一副模樣”,“戰爭使我失去了她”,失去—— 這意外的打擊使一顆心在怔忡中不由自主的去溫往日的舊夢:“就是在這里”,地點沒變,“我曾和一位少女站在這里,/她系著結實的發辮/她穿著到膝的短裙……”、“五月的晴朗”、“丁香花”、“乳白色的煙霧”,一切都記憶猶新,獨獨這里卻換了新的男主人。往境的鮮亮更為眼前景狀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凄靄悲云,“我”不由得悲從衷生,痛徹呼問:“請告訴我,誰能/從我這兒把你奪去? /我不嫉妒那位丈夫,/他也不應該把我妒嫉”。顯然,這位戰場歸來的戰士,懷一顆善良、豁達而充滿對人理解的心,他清醒地意識到奪去他妻子的不是哪個男人,而是一場制造離散和死亡的戰爭。這里詩人借他之口對戰爭進行了悲憤的質問。
詩中鏡頭還在延伸:“我沉默不語。/女人有些困惑不安,/突然那雙眼睛里—— 閃出了處女的光亮”。這一筆寫得好驚心! 而對已屬他人的妻子,“我”還能說什么呢?一場戰爭不僅使兩人之間隔著一條浩浩蕩蕩的時間鴻溝,更橫著一道悠悠忽忽的心理長河了,“我”只好沉默,而妻子則在對方奇怪的沉默中由困惑到注意,最后她突然認出了眼前的人是誰,突然間,年輕愛戀的故事被記憶搖醒,于是“處女的光亮”在她眼里進射,而這時的“我”已是“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了,只“吃力地說出了一句話”,“你們家有水嗎?”好蒼涼的一筆!時過境遷,失去的不會再來,還是做個討水問路的空寞的過客罷。讀罷全詩,回頭看“過客”二字,意識到“過客”一詞所含的全部的冷苦,一場戰爭,把主人變成了“過客”,不僅是故土的過客,更是情感的“過客”了。
全詩風格深沉凝重、沉郁蒼婉,仿佛荒原里的一片池塘。詩中以“在這個小城里,我是一個過客”開頭,為全詩定下冷苦的基調,然后在兒時意趣、青春戀情的明朗重音中調合強化著眼下現實悵觸憂忍的主旋,酸從中來,苦從中升,飄散不盡,最后以討水的“過客”做結,悵惆之情,溢出詩外。
詩的結構匠心卓見:沿循男主人公的腳蹤心旅,詩中穿插著“過去式”與“現在式”,青梅竹馬的親近回憶,織進整齊街道房舍的陌生感與距離感之中,年輕戀情的幸?;厮迹日罩蚱薏荒芟嗾J的極度哀凄之境。而這種“過去式”與“現在式”的穿插聯接,有的明折,如從童年回憶到“繼續沿著街道行走”;有的暗轉,迭合得天衣無縫,如妻子“從屋里走了出來”“順著小臺階”“向我走來”,這場面,既發生在過去,又出現在現在,過去與現在巧妙迭合,串聯了一個完整而辛酸的故事。開頭“在這個小城里,我是一個過客”,結尾,“我”問道:“你們家有水嗎”,首尾呼應巧妙互照,正因為是“過客”,才向路邊人家“討水”,而“討水”,則是男主人公費力而無奈地承認自己實在是個“過客”了,感情上的過客。
詩在情緒傳達、意象刻畫上細膩生動,精致入微,多設傳神之筆。這只消看結尾一段便無須贅述了,更不消說全詩。
上一篇:〔英國〕斯溫本《在夕陽和大海之間》愛情詩賞析
下一篇:〔法國〕艾呂雅《多情的你》愛情詩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