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竇春蕾 【本書體例】
【原文】: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
漁父曰:“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1)眾人皆醉,何不鋪其糟而歌其醨?(2)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
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3)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漁父莞爾而笑,(4)鼓枻而去。(5)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復與言。
【鑒賞】:
戰(zhàn)國中晚期,各諸侯國之間的明爭暗斗異常激烈,各種社會矛盾十分尖銳,秦國以其強盛的國力,采用“合縱”之術,遠交近攻,企圖吞并六國,一統(tǒng)天下。作為楚國具有政治遠見,“明于治亂,嫻于辭令”的政治家、外交家屈原,對當時風云變幻的形勢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協(xié)助楚王,盡力國事,不啻鞠躬盡瘁。他的這種忠直磊落,終為嫉賢妒能的群小所憎惡,在一片讒諂聲中,他失去了懷王的信任。當秦國采用種種手段欺哄楚國,國家處在危難之時,屈原奮不顧身,面對佞臣的毀謗,義不容辭毅然直言進諫。頃襄王“不恤其政”,寵信奸詐賣國的子蘭、靳尚之流,使“群臣之間,相妒以功,諂諛用事”,“良臣疏斥,百姓心離”,屈原一再遭貶、流放,國家朝政日以黑暗、腐敗,最終無可避免地成為秦國的口中食。即使如此,屈原“雖放流,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他始終沒有停止過憂國憂民,未放棄過忠君愛國的一片赤誠,他把自己的靈魂、生命緊緊地與楚國系在一起,當他無限傷痛地看到國家難以挽回的頹勢時,便只有投身江水,與國同亡了。《漁父》就是一篇真實反映屈原被流放之時的生活和思想狀況的作品,有人將它劃歸屈原之作,而更多的學者則認為“作者離屈原必不甚遠,而且是深知屈原生活和思想的人”。(郭沫若《屈原賦今譯·后記》)東漢王逸在《楚辭章句》中更具體地推斷:“屈原放逐,在江、湘之間,憂愁嘆吟,儀容變易。而漁父避世隱身,釣魚江濱自樂。時遇屈原川澤之域,怪而問之,遂相應答。”并認為這篇作品是“楚人思念屈原,因敘其辭以相傳焉。”總之,《漁父》不拘何人所作,它確實是在當時楚國的社會背景下,以屈原的生活經歷為基礎而寫成的,它不僅真實地體現了偉大愛國詩人屈原的思想品德和高尚情操,還具有廣闊的社會現實意義和影響力,千百年來,始終放射著奪目的光輝。
作品一開始,就描繪了一個憂心國事,憔悴潦倒的詩人形象,他身懷遠大抱負,有志于楚國的強盛和統(tǒng)一天下,但屢遭奸邪詆毀,終為君王不容,“怒而遷之”。這猶如飛鳥剪去雙翅,駿馬縛住四蹄,猛士被拽下了為國效忠的戰(zhàn)場,屈原被剝奪了政治權利和報效國家的資格,他只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祖國日益衰敗,走向滅亡,無能為力,這對他是多么巨大的打擊啊。這令他痛不欲生、傷心欲碎的殘酷現實,折磨得他“顏色憔悴,形容枯槁”,不復往日的偉岸與瀟灑,于是,漁父便與他進行了一場很有思想深度的對話,試圖以自己的人生觀來打動屈原,使之步己后塵,作一隱居林泉的高士,從而忘卻世間的煩惱與紛爭。“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屈原對當時黑暗現實和腐敗朝政的痛苦揭露,也是他堅持真理,不肯放棄自己崇高信念的生動寫照。漁父的生活態(tài)度卻與他相反,認為“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也就是識時務者為俊杰之意,因此,漁父又進一步勸解道:“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鋪其糟而歠其醨?”希望屈原能夠附合流俗,順應時勢,與眾人一道同流合污,沉入昏醉之中,以此麻痹自己,獨善其身,置國家危亡于不顧。針對這種全身避禍的消極觀點,屈原絲毫不為之動心,他堅定地闡述了自己的人生觀,認為“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決不能以光明磊落的胸懷,去媚附世俗,追隨潮流,“蒙世俗之塵埃”,讓污穢沾染自己潔白高尚的品質,為此,“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可見,屈原是抱定死志,決不辜負自己的一片愛國憂國的忠心,守志不阿,矢志不移,至死不向黑暗腐朽的惡勢力低頭、妥協(xié)。最后,二人都堅持自己的觀點,“道不同,不相為謀”,漁父便搖船而去,放歌江湖,又一次表白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意即:國家朝政清明之時,可以出來做官,修飾自己的帽纓;朝政破敗之時,便潔身自好,隱遁山林。這種消極的老莊哲學,同屈原光潔坦蕩的崇高精神品德,積極進取、堅貞不渝的人生態(tài)度恰成對比,更有力地襯托出屈原的卓爾不群和超絕拔俗,無論進退升黜,總是以國家為念,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闊大胸懷。他不屑于獨善其身,更憎惡不問是非曲直的同流合污,寧愿為自己的理想和信念獻出生命。
這篇辭賦雖然短小,卻濃縮了深廣精邃的思想內容,把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態(tài)度簡潔地展現在人們面前,雖末明言褒貶,字里行間卻自然流露出對偉大詩人屈原的敬愛與由衷贊賞,同時,也含蓄、委婉地表現出對漁父消極隱遁思想的諷諭與不滿,兩相對照,形象生動鮮明。此外,它又具有雋永蘊藉的詩意,仿佛一出鮮活動人的短劇,人物場景歷歷在目,真切可感。無論屈原,漁父都是神氣盎然,栩栩如生,宛若目前,仿佛伸手可觸。作品的主旨明暢精煉,情愫暗生,境界渾成廣闊,豐厚悠遠,意味無窮。另外,它形式獨特,通篇設為問答,偶句為韻,為后世詞人所紛紛效仿,影響很大,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明確指出:“遠如宋玉之《風賦》,遠如相如之《子虛》、《上林》,班固之《兩都》,皆是也。”正表明了后來的辭賦與它的淵源關系,和它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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