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家傲(其一)·盧象升
搔首問天摩巨闕,平生有恨何時雪?
天柱孤危疑欲折!空有舌,悲來獨灑憂時血。
畫角一聲天地裂,熊狐蠢動驚魂掣。
絕影驕驄看并逐,真捷足,將軍應取燕然勒。
盧安節《明大司馬盧公年譜》載:“崇禎十年丁丑(1637),三十八歲,……九月,秋防靖,督兵還鎮,道中次先賢范希文《漁家傲》詞二首。”盧象升是明末朝廷所倚重的軍事將領之一,進兵部侍郎,賜尚方劍。崇禎九年清兵入侵,他總督宣大山西。這首詞作于清兵退后他督師還鎮途中。此詞慷慨悲壯,抒發滿腔的憂國之情與報國之志,誠是飽蘸血淚、壯懷激烈的英雄之歌。
上片寫憂國之情。詞人生活在明朝末年,內部政治腐敗,饑荒連年,民不堪命,義軍蜂起;外部則清人崛起,覬覦中土,大軍壓境,國勢日蹙,明王朝已處在覆亡的前夕。作為忠于明王朝的一員大臣,盧象升目睹危局,心中充滿悲憤怨恨。首先他怨老天之不公,為何不佑護明朝而讓它有傾覆之危,其實他是借“怨天”的形式表達對國事的憂念。人在遭遇怨憤不平時往往會追問到“天”這一最高的主宰,屈原有《天問》之作,有“吾令帝閽開關兮,倚閶闔而望予”(《離騷》)之嘆,詞人在此也像屈原那樣叩天門而問天,追問其中的緣由。“天柱”一句極寫明王朝之搖搖欲墜,憂國之心溢于言表。“空有舌”兩句則自嘆勢孤力單,無回天之功。如果說上三句是“怨天”,那么此二句則透出“尤人”之意,感嘆其抗敵之略不為朝廷所理解采納,反受大臣的掣肘。史載宰臣楊嗣昌與中官高起潛主和議,與象升持論不合,時時掣肘,象升名雖督天下兵,實不及二萬,其悲憤至于獨灑憂時血淚也就不難理解了。詞人在此發出“空有舌”之嘆也頗耐人尋味。在古人看來,舌頭是他建言獻謀以干人主的憑藉。張儀受辱后,謂其妻曰:“視吾舌尚在否?”其妻笑曰:“舌在也。”儀曰:“足矣。”(《史記·張儀列傳》)張良也說過:“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為列侯,此布衣之極,于良足矣。”(《史記·留侯世家》)而今象升自嘆空有此舌,隱然有回天乏力,愧對古人之意。
下片翻進一層,明報國之志。過片承上申足國勢艱危、社稷傾覆之意。句中所描述的是明末烽煙四起、山河破碎的景況,從此詞的寫作背景來考察,主要當是指清軍之入寇中原。自清以武力犯邊以來,國家的河山就陷入了分裂,清兵之橫行令天下為之震驚。那么面對國事日非的處境,是不是只能坐以待斃或但求全身自保呢?詞人的可貴處就在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盡管他勢單力薄,孤立無援,他還是要在困境中殺出一條血路,力撐危局。“絕影”句以下展現了一幅駿馬奔馳,沖鋒陷陣,克敵制勝,勒銘記功的英雄凱旋圖景。盡管這只是想像中的一種景象,但詞人表現出的那種矢志報國、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確是感人至深的。結句切和范仲淹詞的題旨。范仲淹在守邊時所作的《漁家傲》詞云:“燕然未勒歸無計。”盧象升翻而為“將軍應取燕然勒”,志在必勝,詞情昂揚,尤過范詞。后來局勢的發展雖未如詞人所希望的那樣,但他以自己的生命實踐了報國之志,與洪承疇輩的?顏事敵適成對照。
作為一首愛國主義的英雄壯歌,這首詞由上片之抒憂國情懷翻進為下片之明報國雄心,前面的抑塞磊落為結拍之豪情勃發作了很好的鋪墊。它遠紹南宋初年愛國詞人的豪放詞風,在立意構思與意象上明顯受張元幹《賀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一詞的影響。張詞上片云:“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盧詞中的問天、悲情,以及天柱、畫角、熊狐諸意象,不難看出其與張元幹詞的一脈相承。
上一篇:李日華《玉樓春·輕暖輕寒無意緒》送別詞作
下一篇:夏完淳《魚游春水·春暮》閨愁詞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