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歌風臺
[宋]張方平
落魄劉郎作帝歸,樽前感慨大風詩。
淮陰反接英彭族,更欲多求猛士為。
關于“淮陰反接英彭族,更欲多求猛士為”
金性堯先生《宋詩三百首》注曰:“為,猶言何為。因為《大風歌》里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語,所以詩里反唇相譏。韓、英、彭被殺的第二年,亦即劉邦還鄉作《大風歌》那一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6頁)
按:“為”,這里是語氣助詞,無實義。宋梅堯臣《醉中留別永叔子履》詩曰:“酒酣耳熱試發泄,二子尚乃驚我為。”又《途中寄上尚書晏相公二十韻》詩曰:“平生獨以文字樂,曾未敢恥貧賤為。”“為”字用法略同,可以參看。
這兩句是說:韓信、英布、彭越這些“猛士”都被殺了,他劉邦還說“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要搜羅更多的“猛士”呢!言外之意是:“猛士”再多,又有什么用?還不夠你殺的呢,哪能去“守四方”?
歷代的封建統治者,既需要軍事人才打江山,保江山,又害怕他們奪江山,故往往起初予以重用,最終則不惜下毒手剪除。此詩就是對封建帝王這種病態心理、殘忍行徑的絕妙諷刺和無情鞭撻。
《史記》卷八《高祖本紀》載:“十一年……春,淮陰侯韓信謀反關中,夷三族。夏,梁王彭越謀反,廢遷蜀;復欲反,遂夷三族(《漢書》卷一《高帝紀》曰:‘三月,梁王彭越謀反,夷三族。’清梁玉繩《史記志疑》以為當從《漢書》作‘三月’)。……秋七月,淮南王黥布(按:即英布)反。……高祖自往擊之。……十二年,十月,高祖已擊布軍會甀,布走,令別將追之。高祖還歸,過沛,留。置酒沛宮。……酒酣,高祖擊筑,自為歌詩曰:‘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漢將別擊布軍洮水南北,皆大破之,追得斬布鄱陽。”可知劉邦還鄉作《大風歌》時,英布尚未被殺。注者說“韓、英、彭被殺的第二年,亦即劉邦還鄉作《大風歌》的那一年”,不完全符合實際情況。詩歌是文學作品,講求的是藝術真實,而非歷史真實,故不妨說“淮陰反接英彭族”;而詩歌的注解則是學術工作,講究的是科學性,必須嚴格地按照歷史文獻來撰述。
次韻林子中王彥祖唱酬
[宋]蘇軾
蚤知身寄一漚中,晚節尤驚落木風。(近聞莘老、公擇皆逝,故有此句)昨夢已論三世事,歲寒猶喜五人同。(軾與子中、彥祖、子敦、完夫同試舉人景德寺,今皆健)雨馀北固山圍座,春盡西湖水映空。差勝四明狂監在,更將老眼犯塵紅。
關于“差勝四明狂監在”
陳邇冬先生《蘇軾詩選》說曰:“唐賀知章做過秘書外監,世稱‘賀監’;他晚年生活放誕,自號‘四明狂客’。這里作者以賀知章自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37頁)
按:此說有兩處錯誤。
其一,賀知章所任官職乃“秘書監”,而非“秘書外監”。
《舊唐書》卷一九GA996《賀知章傳》載:“俄屬惠文太子薨,有詔禮部選挽郎,知章取舍非允,為門蔭子弟喧訴盈庭。知章于是以梯登墻,首出決事,時人咸嗤之,由是改授工部侍郎,兼秘書監同正員,依舊充集賢院學士。俄遷太子賓客、銀青光祿大夫兼正授秘書監。……知章晚年尤加縱誕,無復規檢,自號‘四明狂客’,又稱‘秘書外監’。”《新唐書》卷一二一《賀知章傳》亦載:“肅宗為太子,知章遷賓客,授秘書監。……知章晚節尤誕放,遨嬉里巷,自號‘四明狂客’及‘秘書外監’。”可知“秘書外監”只是他的“自號”。
又,《舊唐書》卷四三《職官志》二載:“秘書省。秘書監一員,少監二員……秘書監之職,掌邦國經籍圖書之事。……少監為之貳。”《新唐書》卷四七《百官志》二亦載:“秘書省。監一人,從三品。少監二人,從四品上。……監掌經籍圖書之事,領著作局,少監為之貳。”可知唐代職官只有“秘書監”“秘書少監”等名目,并無“秘書外監”。
其二,這里的“四明狂監”是借指王汾(字彥祖),而非“作者以賀知章自況”。
清馮應榴《蘇文忠詩合注》說此詩曰:“《續通鑒長編》:元祐四年二月,王汾知明州。十一月為秘書少監,而以王子淵知明州。則其與林子中唱酬,當是北歸過潤時事。以其曾任明州,又為秘監,故先生詩以知章比之。五六言林與己出守在外。七八言汾內召,故用‘塵紅’。”馮說極為切心饜理,應以為正。
要之,這首詩的創作緣起大略是:王汾由知明州(今浙江寧波一帶)被召回朝任秘書少監,途中經過潤州(今江蘇鎮江一帶)。當時知潤州的林希(字子中)是王汾的老朋友,接待了他,二人并有詩唱酬。當時東坡知杭州,與林希、王汾也是舊交,因此二人便將唱酬之詩寄給了東坡。東坡得詩后,乃作此章,次韻奉和。
由于王汾剛做過明州知州,而明州即四明,是賀知章的老家;又調京城任秘書少監,而賀知章則曾任秘書監:有這兩層關系,于是東坡便巧妙地把他比作賀知章,稱他為“四明狂監”。
又由于王汾這時正風塵仆仆地遠道赴京,而京城歷來是爭名逐利、紅塵滾滾、喧囂污濁之地,因此東坡善意地嘲笑他說:林希在潤州,有北固山做伴;我在杭州,有西子湖可游——比起王汾到京城去讓紅塵迷他的老眼,總要勝一籌罷!
聞李泰發參政得旨自便將歸以詩迓之
[宋]曾幾
苦遭前政墮危機,二十馀年詠式微。
天上謫仙皆欲殺,海濱大老竟來歸。
故園松菊猶存否,舊日人民果是非。
最小郎君今弱冠,別時聞道不勝衣。
關于“二十馀年詠式微”
金性堯先生《宋詩三百首》注曰:“式微,語出《詩經·邶風·式微》:‘式微式微,胡不歸?’本為天將暮的意思,后泛稱事物由盛而衰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44頁)
按:這里說“詠式微”,是取此詩中“胡不歸”三字,表示想歸隱的意思。唐魏徵《暮秋言懷》詩曰:“首夏別京輔,杪秋滯三河。沉沉蓬萊閣,日夕鄉思多。霜剪涼階蕙,風捎幽渚荷。歲芳坐淪歇,感此《式微》歌。”孟浩然《都下送辛大之鄂》詩曰:“南國辛居士,言歸舊竹林。未逢調鼎用,徒有濟川心。予亦忘機者,田園在漢陰。因君故鄉去,遙寄《式微》吟。”可見這樣的用法,早已有之。
宿義林院
[宋]范成大
暝氣昏如雨,禪房冷似冰。
竹間東嶺月,松杪上方燈。
驚鶻盤金剎,流螢拂玉繩。
明朝窮腳力,連夜斬崖藤。
關于“明朝窮腳力,連夜斬崖藤”
周汝昌先生《范成大詩選》說曰:“斬崖藤,指斬草開道,決意游到山的最高層。”(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0頁)
按:周先生的這一解說,似不合乎生活邏輯。“斬草開道”,明日前行時再“斬”再“開”也不遲,何必要“連夜”呢?難道說夜里將道路開好了,再返回來睡覺,明天重新走一趟?世間難道會有這樣的傻瓜么?
其實,“斬崖藤”是用來作手杖的。因為打算明天竭盡腳力走路爬山,所以要連夜斬藤為杖,預作準備。
“藤”這種植物,既輕又堅實,是做手杖的好材料。即以宋人而論,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上載:“晁任道自天臺來,以石橋藤杖二為贈,自言親取于懸崖間。柔韌而輕,堅如束筋。余往自許昌歸,得天壇藤杖數十,外圓,實與此不類,而中相若。時余年四十三,足力尚強,聊以為好而非所須,置之室中,不及用,悉為好事者取去。今老矣,行十許步輒一歇,每念之,不可復致。而得任道之惠,蓋喜不自勝也。”張方平《樂全集》卷二《蘇子瞻寄鐵藤杖》詩曰:“隨書初見一枝藤,入手方知鍛煉精。遠寄只緣憐我老,閑攜常似共君行。靜軒獨倚身同瘦,小圃頻游腳為輕。何日歸舟上新洛,拄來河岸笑相迎?”蘇轍《欒城集》卷一GA996《過九華山》詩曰:“芒鞋拄藤杖,逢山即盤桓。”黃裳《演山集》卷八《藤杖》詩曰:“一枝能獨立,三徑漫相隨。閑逐人行止,先知路險夷。”李流謙《澹齋集》卷五《遣興示彥博》詩曰:“信腳隨藤杖,穿林復過橋。”洪適《盤洲文集》卷三《山中阻雨欲登華頂峰而不果》詩曰:“昔聞天臺山,一萬八千丈……崢嶸一何峻,梯空不可上。便思捐竹輿,徐行倩藤杖。”例證甚多,不勝枚舉。
將至金陵先寄獻劉留守
[宋]陸游
梁益羈游道阻長,見公便覺意差強。
別都王氣半空紫,大將牙旗三丈黃。
江面水軍飛海鶻,帳前羽箭射天狼。
歸來要了浯溪頌,莫笑狂生老更狂。
關于“江面水軍飛海鶻”
朱東潤先生《陸游選集》注曰:“〔鶻〕鳥類猛禽類,捕鳥兔為食。”(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5頁)
按:此句與下句“帳前羽箭射天狼”對仗。“天狼”不是“狼”,是星名;與之相應,“海鶻”也不是“鶻”,而是船名。《新唐書》卷一八八《楊行密傳》載:“(許)德勛以梅花海鶻迅舸進。”宋賀鑄《生查子·陌上郎》詞曰:“西津海鶻舟,徑度滄江雨。”葉廷珪《海錄碎事》卷五《衣冠服用部·舟門》曰:“海鶻舟,輕捷之稱。”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一載:“建炎中,平江造戰船,略計其費四百料。八櫓戰船長八丈,為錢一千一百五十九貫;四櫓海鶻船長四丈五尺,為錢三百二十九貫。”《新唐書·楊行密傳》《老學庵筆記》所指為水軍戰船,與此詩尤為切近。
姑蘇臺
[宋]蕭立之
荒荒灌木長煙苔,人道吳王此筑臺。一望等閑三百里,未應無見越兵來。
關于“一望等閑三百里,未應無見越兵來”
金性堯先生《宋詩三百首》注曰:“一望句,意謂只須在山上隨便看看,就可以看到三百里之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04頁)
按:漢趙曄《吳越春秋》卷九《勾踐陰謀外傳》載:“種曰:‘吳王好起宮室,用工不輟。王選名山神材,奉而獻之。’越王乃使木工三千馀人入山伐木。……一夜,天生神木一雙,大二十圍,長五十尋,陽為文梓,陰為楩柟。巧工施校,制以規繩,雕治圓轉,刻削磨礱,分以丹青,錯畫文章,嬰以白璧,鏤以黃金,狀類龍蛇,文彩生光。乃使大夫種獻之于吳王。……子胥諫曰:‘王勿受也。昔者桀起靈臺,紂起鹿臺,陰陽不和,寒暑不時,五谷不熟,天與其災,民虛國變,遂取滅亡。大王受之,必為越王所戮!’吳王不聽,遂受而起姑蘇之臺。三年聚材,五年乃成,高見二百里。行路之人,道死巷哭,不絕嗟嘻之聲。民疲士苦,人不聊生。”又袁康、吳平《越絕書》一二《越絕內經九術》所載略同,亦有“高見二百里”之語。但《史記》卷三一《吳太伯世家》南朝宋裴骃《集解》引《越絕書》作“高見三百里”。唐陸廣微《吳地記》載:“姑蘇臺……其臺高三百丈,望見三百里外。”宋朱長文《吳郡圖經續記》卷中亦曰“高可望三百里”。可知蕭立之詩“一望等閑三百里”語有所本。詩人正是扣住姑蘇臺“高可望三百里”這一點在做文章:既然此臺可望三百里,那么吳王夫差就不應當看不見遠方有越國的軍隊殺奔吳國而來!言外之意是批評夫差只知道在姑蘇臺上醉生夢死,卻不能高瞻遠矚,保持清醒的政治頭腦,識破越王勾踐的狼子野心,防患于未然,以至于落了個身死國亡的悲慘結局。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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