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行 吳騏
花墮紅綃,柳飛香絮,流鶯百囀催天曙。人言滿院是春光,春光畢竟今何處?
悄語傳來,新詩寄去,玉郎顛倒無情緒。相思總在不言中,何須更覓相思句。
滿院春光,卻嘆“春光畢竟今何處”;情語相傳,卻哀怨“玉郎顛倒無情緒”。語句上的這種“吊詭”似乎在提示我們,這首看似抒寫男女情思的作品,其真正的意蘊難免令人生疑,不可徑直作簡單理解,在其語言形象的背后,似乎還隱藏著更深沉的東西。
不錯,吳騏在當時以寫艷詞著稱,這首詞表面上也艷味十足。但我們須知,他又是一位很有民族氣節的人。他的家鄉華亭(今上海松江)原就有濃厚的抗清氛圍,出了幾位壯烈殉國的著名抗清志士兼文人。如比他小九歲的少年詩人夏完淳,比他大十二歲的詩壇領袖陳子龍等。他們或兵敗投江成仁,或被俘慷慨赴義。他本人曾以詩詞受知于陳子龍,而陳子龍又是夏完淳的老師。在這些鄉賢和忠烈的精神感召下,入清后他絕意進取,多次拒絕清廷征召,遁跡山中,以詩詞自娛,人稱高士。明乎此,可以進而探討此詞假托女子相思抒發懷念故國之意的主旨。
這首詞當寫于作者的晚年,時已為康熙年間。所謂“春光”,既指節序上的,也指政治上的。節序上的春光自不待言,政治方面,經過清廷的多年經營,恩威并用,鎮壓與利誘兼舉,文字獄與科舉考試同步,社會秩序漸趨穩定,并露出幾分“盛世”的光景。此時,便難免有些攀龍附鳳的文人騷客出來歌功頌德,“滿院是春光”便是他們的頌詞。但詞人的感受與他們完全不同,他筆下的女主人公哀怨地問:“春光畢竟今何處?”注意一個“今”字,其言外之意顯然是:春光昔曾在,無奈“今”已逝。開頭三句,便是春意闌珊的景象:落花紛紛,幻為一匹凄惻的紅緞;柳絮飄飄,化作一片慘慘的愁云。這都是春光已殘的明證。而流鶯的哀唱,更明白無誤地宣布: 春光不再。“落花流水春去也”,春屬于她的故國,不屬于這個新朝!
能夠理解她這種心情的,與她產生共鳴的,大概只有她的“玉郎”——這原是女子對其情人或丈夫的愛稱,此處顯然指與作者心心相印的摯友。作者與他平素常常詩詞往還,互訴心曲,互道情愫,互相陳說著隱秘的愁恨與愿望,所以深知他眷懷故國的心思,所以借詞中女主人公之口說出“玉郎顛倒無情緒”。“顛倒”者,戀思故國而神魂顛倒也。當此令人感懷的春天,當此“人言滿院是春光”的頌揚聲中,他深知,他的友人又有何可說,又有何敢說!反而不如沉默,不說的好。反正彼此的心情息息相通,對故國的“相思”深如滄海,又何必說出呢?心靈中一片永恒的愁緒,哪里還有作詩的“情緒”!
看起來是傷春,其實傷的是故國;看起來是男女相思,其實思的還是故國,這就是這首艷詞的深層意蘊。這種藝術手法在古代是司空見慣的,即美人香草,比興寄托,它使文學作品含蓄蘊藉,情韻悠長。吳騏原以此見長,沈謙說他的詞“不纖不詭,不淺不深,生香真色,在離即之間”(沈雄《古今詞話》引)。若即若離,似淺而深,正是此法可造成的藝術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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