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戌端午追和劉后村韻
榴蹙紅巾吐。灑微涼、鏤塵香雨,六街無暑。一樣鄉園女兒節,飛上燕釵繭虎。只極目、南空難渡。倚醉玉河橋上望,淼銀潢、幾疊迎神鼓。魚龍戲,雜猱舞。
陡然磈礧澆如許。笑何為、受人杯炙,戀人臛醑。不盡王孫芳草怨,萬事緲于銖黍。且說與、靈均毋怒。一卷《離騷》須痛飲,奈酒醒、又怕情懷苦。土花澀,苔錢古。
-----蔣景祁
“處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范仲淹《岳陽樓記》),是古代志士仁人的人生境界,也是屈原作為代表高潔品行的一種文化象征在中國人心目中的形象。端午節時,想起屈原,是很自然的事,然而一旦化為詩句,則會因抒情主人翁的遭際不同而顯示出風格迥異的格調來。蔣景祁的這首作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端午節的《賀新郎》詞,是他中年時期的作品,此時,寄居京城的他深感明君不遇、功名難就的悲涼和苦痛,而身邊所見所聞,蠅營狗茍者甚眾,這與屈原當年“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心境何其相似,這可以從他另一首詞《齊天樂·端午雨》“試問而今,幾番不是舊荊楚”、“對眼前風物,似續《騷》譜”的詞句中清楚地看出。惟其如此,詞人在端午時節就不會像尋常小兒女那樣在嬉戲中得到心靈的慰藉。詞人在詞題中特地標明是追和南宋詞人劉克莊(號后村居士)的詞韻,也明確地傳遞給讀者一個信息,即這首詞在著意表現詞人內心與南宋劉后村報國無門的相似心境,明乎此則詞意更加清晰明了。
詞開始數語,看似簡單的時令交代,實際上也點明了作者身在異鄉的悵惘:石榴吐紅,細雨蒙蒙,整個京城還沒有蒸騰起燥熱的暑氣。“一樣鄉園女兒節,飛上燕釵繭虎”,這是詞人腦海里出現的故鄉的端午節典型情景。“燕釵”,燕形之釵。“繭虎”,漢族民間端午節佩飾物,取新繭色黃者,彩筆描畫或用色紙、艾葉剪貼成虎形,頭尾須眉花紋具備,佩之以除毒驅邪。詞人想著現在的鄉園,該和昔日一樣,配妝的燕釵、辟邪的繭虎早已成為女子們髻頂襟前的飾物了。“只極目、南空難渡”,詞人恨不得身化飛鳥,遙渡南空,回到故鄉,但他卻只能“倚醉玉河橋上望”,想像渺遠銀河另一頭的清輝下不知有多少迎接神靈下降的人們在端午節擂起賽神的響鼓、蕩起競技的龍舟、跳起娛神的儺舞。一個“醉”字,把端午之夜充滿思鄉之情的寂寞孤獨的詞人形象如電影中的搖出近景特寫那樣推到讀者眼前,令讀者對他的惆悵之懷感同身受。
如果說上片的情懷還只是限于一己的鄉園之戀,那么下片的情懷則是欲說還休的家國之恨。“陡然磈礧澆如許”,換頭一韻十分突兀。“磈礧”,同塊壘,指心頭郁積的憤懣與愁苦,“澆”,謂以酒澆之,借酒消之。簡單地看問題,你會奇怪:雖說漂泊在外,思鄉心切,終不至于有那么多塊壘難平的悲慨,那么胸中一腔不平之氣從何而來呢?“笑何為、受人杯炙,戀人臛醑”是第一層答案:依人作計,接受那些酒食之資,但求溫飽,無所作為,對于才華早著而偃蹇不遇的詞人來說怎能不引起無限郁悶。“杯炙”,酒肉,此可視為殘杯冷炙之縮語,陽羨詞派宗主陳維崧《念奴嬌·延令季滄葦席上送周子俶計偕京師》詞曾嘆“愧我牢騷,借人杯炙”,《百字令·贈程令彰》詞亦有“四十功名年未晚,且溷朱門杯炙”之句,可見一時寒士失意之恨。“臛”,肉羹,“醑”,好酒,“臛醑”與“杯炙”同義,反復用之,且由“受”至“戀”,自恨之意彌深。第二層答案在于“不盡王孫芳草怨,萬事緲于銖黍”。“王孫”、“芳草”語出淮南小山《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王孫芳草怨”,系用屈原《九章·思美人》“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誰與玩此芳草”句意,屈賦中的“美人”指楚之君王,此詞既用屈賦句意,當是表現自己懷高才而不遇明主的悲愴。“銖”,一兩的二十四分之一,“黍”,指一粒黃米,皆喻事物之微小。與不遇明主相比,世間萬事都顯得毫不足道,正因為如此,心中有著深痛的詞人就和屈原當年的思想感情產生了強烈的共鳴。“且說與、靈均毋怒。一卷《離騷》須痛飲,奈酒醒、又怕情懷苦”,這幾句詞猶如勸解知心朋友的尋常話語,寄寓了詞人內心如李白詩“舉杯銷愁愁更愁”那樣的無奈窘境。千金買醉,終有一醒,這凄苦情懷若有人分擔也許能稍稍緩解,可是,眼前所見,卻是“土花澀,苔錢古”,——惟有粗糙的苔蘚覆蓋在這“幽棲地僻經過少”(杜甫《賓至》)的居所庭中,令人心頭更添一份沉重。
蔣景祁作此詞時已是中年,人到中年萬事休的感受在前途渺茫時顯得尤為強烈。雖在京華冠蓋之地,卻是江湖落魄之身;而身為一介布衣,又不乏濟世之志,因此在理想與現實的沖突中,在小我與大我的對話中,詞人對屈原的追思就蘊涵了更深一層的悲劇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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