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雅《夢故妻》
歲晏江鄉夢故妻,
夢回愁絕聽鳴雞。
菱花不照雙鸞舞,
松月誰憐一鶴棲。
黃葉故山埋骨地,
白頭孤枕悼亡詩。
傷心最是門前水,
嗚咽長流無盡時。
——鄧雅《夢故妻》
春節的時候,閑適在家,偶然見報紙上說老外很詫異中國人春節時大規模地返鄉大遷移,仿佛喪家之犬惶惶間東走西顧。多少在外流浪的人日夜在火車站排隊買票,與黃牛黨斗智斗勇;又有多少農民工沒錢買票,寧愿開著破舊的摩托車回家。我想,老外真正不理解的,應該是中國人的團圓吧。
是的,團圓。
此時正值冬季,外面應該是冰天雪地凍徹心扉的吧,而家里面那溫暖的火爐旁,那一盞黃燈的柔光,照亮了一家人歡聚、安祥的臉。王安石曾經說過:“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家,是新年里團聚的港灣,也是心中永遠抹不去的眷戀。然而,天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失去至親的人,恐怕便不會這么安然端坐于縈繞著歡天喜地氣氛的屋中了。
正如我們的鄧雅,這位生在明代的文人。正是一年歲盡時,在江南的故鄉里,到處彌漫著新年的氣息,如此熟悉溫暖的場景,可是偏偏家中那曾經熟悉的人卻再也不見了。而夜,也強大得如怪獸一般,與內心的孤寂對峙。燈晃了一下,詞人仿佛看到妻子如往常一般坐在那里,對自己含羞而笑,可是,一眨眼卻是從夢中醒來。待細細地聽,這東方欲曉,雞也開始打鳴了——而又有多少寒夜,便是在這無盡的思念與孤獨中度過的。
佛家所云人生八苦中,便有著“愛別離”一苦,蕓蕓眾生,比不得無感情的動物,情之一脈,更是與天地同壽。然而,至親至愛之人的離開,卻是人怎么都控制不得的,萬物無常,不可避免。佛家倒好,跳出了塵界,說看破了一切便什么都不是,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擺明了有點吃不到葡萄,就不理葡萄的感覺,說到底也只是置身事外罷了。可是,凡世俗人,又有多少能逃得過情的魔咒?
恐怕也曾耳鬢廝磨,歲月里的記憶包裹著亡人的笑聲吧?所以才會這般戀戀不舍,曾經的柔情也魂牽夢繞。恐怕也曾發誓有生之年要一起度過,看盡地老天荒吧,所以才會在應該團聚的新年里,孤單一人,倍感凄涼。可是,我相信,詩人在此時,仍然會感激上天,讓他有這個可戀、可想、可憶的人——情之不舍,這才是千百年來人類心底里最大的“劣根”。
這夜,我在思念著你,思念著你的笑容、你的臉、你的發、你的手。可是,昔日的恩愛消散在彈指之間,在這個團聚的夜里,你卻讓我一個人在這凄涼世上。我見不得菱花鏡里映襯著雙鸞鳥比翼齊飛的倩影。而寂寞的黑夜里,那皎潔的月兒只顧著對影自憐,又哪里看得到我仿佛野鶴般孤獨一人!我想起了你的埋骨地,那靜悄悄的黃葉下是你曾經柔軟的身軀。可是,這年復一年想你的煎熬使得我白發已生,你卻依舊只出現在我的夢中。只有門前那流水,整日整夜嗚咽地流過,恰如我思念你的心不分晝夜。
我們無從想象歷史中的鄧雅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這個男人生卒不詳,流浪在元末和明初之間,是一個沉默著的山野文人。他應該是平凡的,妄想著“一畝地,三分田,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局面,不再理會紅塵俗世,便如陶淵明一般“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他也應該是沒有見過多少世面的,史書中記載著鄧雅一則典故,說,明朱元璋統治的洪武年間,皇帝把鄧雅征入京城,命令他寫《鐘山詩》。鄧雅當然不負所托,揮筆既就。皇帝看了之后非常高興,以手拍案,高聲朗讀起來,皇帝可能也是太激動了,嚇得鄧雅反倒驚懼起來,以為皇帝生氣了,頻頻叩頭,別人把他扶出了東華門,他才清醒過來。如此平凡細微的漢子,恐怕也是聽著老婆的話,希望便這樣共度一世。可是,命運偏偏給他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他鐘情的妻子還是死了。死在他的前頭,死在這無聲的歲月里。
黃葉片片,爆竹聲聲。別人的笑,自己的淚。別人的團圓,自己的孤單。這個世間,到底什么才是永恒的溫暖?
古往今來,情之一事,確難說清。有拋棄了身家性命與愛郎私奔的卓文君,也有生死相隨的絕世虞姬,更有歡愉第一、世俗第二的趙飛燕,女人對感情的執著始終勝過性命。稍微具有儒家道德典范的學人們還能寫些悼亡詩詞,思念一下故人,而其他的男性卻不免厭舊喜新了。有些還反倒不如動物的感情來得兇猛熱烈。
想起了一對大雁,金人元好問特意在《摸魚兒》中寫明:“泰和五年乙丑歲,赴試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買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為識,號曰雁丘。”兩只大雁在天上飛得正高興呢,偏偏有獵人把它們打了下來。想必,兩只鳥也曾拼死掙扎過吧,可是最終的結果卻是只能活一個。然而,逃出來的大雁卻“悲鳴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是啊,曾經的雙宿雙飛到如今只能凄影單只,生命便如同少了一只翅膀無以綴聚,那剩下的時光又將如何度過?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我們也曾經同歡樂,共患難,這世間萬路,千山蒼雪,所幸都陪在彼此身邊。只是,世情如霜,那眉眼間閃著貪婪之光的獵人,又怎么會懂得我們相伴相守的幸福?
而動物尚且如此,那人,情何以堪?所幸,我們的金庸老爺子在《神雕俠侶》里把這精神大大發揚了一把,造就了兩個情圣,一個是楊過,一個是李莫愁。
十六年后,楊過終于還是從斷腸崖上跳下,這一跳改變了男人不殉情的歷史。世間蒼茫,也許這個世界上還有人需要自己,還有人掛念、關心、甚至喜歡自己。可是,真正了解自己,真正與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卻是終究不在了。而這個世間,是再也沒有什么值得自己留戀的了。跳下去吧,像那只大雁,為情而生,為伴而亡。
而李莫愁呢?女人心,海底針。這針,是恨的,也是絕情的。金庸未免有點殘忍,李莫愁剛一出場便是一副蛇蝎心腸,滅人家滿門,甚至連借宿的都不放過。不過,也許真應了那句話,傷得越深,是因為愛得越深。想當年,李莫愁也是江湖美女一枝花呢,她是放棄了掌門之位、背棄了師門之后才跟陸展元在一起的,代價不可謂不大!可是,她得到了什么?情郎攜她人之手離開,而她有家歸不得,獨自一人在江湖飄蕩,如何能讓她不恨?然而,如此絕情女子掛在嘴邊的卻是這句“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想必,她也是羨慕著大雁的生死與共吧,甚至,她寧愿十幾年后站在陸展元身邊甘愿與之共赴黃泉!可惜,當年那個憐她、愛她的陸郎終究是不見了。連著那對“生死相許”的大雁,也在她心中遙遠得仿佛桃花源一般。
其實,人世間的感情也確如這對大雁一般,脆弱、情癡、纏綿生死。生在一起時,便覺得人世間的快樂莫過如此,而一方死后,便是一句“愁來天地翻”,“戚戚寒景,煢煢一人。”想必,當救不了愛人楊貴妃的唐玄宗只能在晚年閑坐宮中,懺悔著自己的過往時,當他“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發瘋般地尋找心愛之人時,才真正體會到了我們作者“菱花不照雙鸞舞,松月誰憐一鶴棲”的孤獨心情。
然而,就算素月仍在,門前流水不改舊時波,那個記憶中纏綿的人,那個印在內心深處、宛如骨肉般清晰可觸的人終究還是不在了。而我們,真該學一下大雁,生亦盡歡,死亦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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