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于役
林庚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雞棲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茍無饑渴!
(《詩經·國風·王風》)
這里前三句的感觸,實由第四句而起,歐陽修詞,“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它雖沒有說出墻來,卻分明有一個墻在。棲是鳥在巢上,而雞之是家畜便又把這印象由巢上拖低,于是自然地落在短墻之上,“雞棲于塒”所以是情生文,也是文生情,那么這不正是一個黃昏的時分嗎?底下“日之夕矣,羊牛下來”才因此不覺得唐突。如果我們沒有這墻頭的一瞥,則日之夕矣,我們如何能有一個落日的親切?落日下山,而羊牛也自山坡走下,這里連帶而來,正是一片當前的實感,原野的景色雖然沒有說出,卻已點綴了這個短墻之外,所以說是情生文,也是文生情。王維詩“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以局面論,便覺得狹窄緊迫,而這里“日落山長”借著牛羊景致把我們帶到更蒼茫的暮色里去,清真詞“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斜陽紅欲暮”,恰足以寫這模糊難分的時分,卻仍沒有這羊牛的平實。他說“人如風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然則“君子于役”又如之何勿思!
詩難于平實,而其難又不在平實,平實而能有不平實的情致,所以是兩難。古人的詩長于平實而短于深刻。后人的詩長于不平實,便缺少了渾然之感。古詩里所以佳作雖少,卻往往與我們以生活上的喜悅。生活上最需要的莫過于健康與生趣,而這些往往都毀于過慮與感傷之中。兒童之所以是健康的化身,也是生趣的富人,正因為他們沒有憂慮,沒有不必要的感傷。我們平常不是希望得太容易,便是失望得太容易,而于真正的現實反而輕輕放過。人生的聚散本來不見得那么悲慘,但是開口便是“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東野窮愁死不休”,所謂“郊寒島瘦”正是人間的壞毛病。詩窮而后工,悲以取勝,歷來人皆如此。于是眼前縱有可喜的情致,豈不也被眼淚沖去了嗎?而這首詩卻說“君子于役,茍無饑渴”,這才是真正的掛念,而此外便什么也不說,她之所以想念起遠人,乃不由于悲哀而由于喜悅。因為暮色里一片的安息之感,才想起了辛苦在外的人,才想起要與那人分享這喜悅。所謂“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這便是一點的惋惜之情,也便是一點和善的宇宙的愛,因物及人,因人及物,詩中所謂“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時”。物我之間有一點美善的關系,這所以不由于感傷而由于喜悅。黃昏的美感本來有濃厚的彩色,但是人偏偏又有了遲暮之感,這便是頹廢的開始。從頹廢之中而又生出一點愛來,它乃是人生的一點轉機,所謂“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晩晴”。“日之夕矣”自然沒有這么分明的意思,卻領先為后來不健康的人們留下了愛戀。大自然的遼闊,牧野的空曠自然吹遠了我們的哀愁,《敕勒歌》“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是北人的豪放的情致,而“君子于役”卻帶給我們以家的和穆,這正是《詩經》這一個時代的特色,所謂“溫柔敦厚”豈不正是家的感情?它從容不迫,娓娓生情,那些羊牛便都成為和平的象征。從這里我們便又學得智慧,那便是一切事物都沒有一定的概念,我們若能獲得詩的情致,它便都成為不同的表現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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