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離思》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元稹《離思》
這首詩到底有多紅?
知道元稹的必然有限,甚至我都懷疑除了念半邊字的秀才之外到底有幾個人能讀對他的名字。但是幾乎所有人都能在十幾歲就知道前半句,在二十幾歲知道后半句。
這首詩的魔力就像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形容“洛麗塔”三個字一樣,充斥著一種不可言說的語言美感,在舌尖和上腭之間旋轉,然后緩緩刺中你的心臟。
我已經見識過滄海水的豐沛遼闊了,從今以后讓我如何面對那些涓涓細流?我已然見識過巫山云霧的迷蒙震撼,從此,還有什么云彩能打動我?而你,就是我的滄海水,我的巫山云。還有比這更動人的情話嗎?尤其是在年輕的時候,想象力的極限就是上大學,愛慕的男生也如同這滄海水、巫山云一般無可取代。每一個相逢都像是一場宿命一般唯一而神圣,仿佛人生的長度經受不了那么多次的跌宕起伏。但是,每個人都會長大,都會見識生命究竟有多長。
到了二十幾歲。我們更感興趣的卻是后半句“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那又似乎是另一番境界,親愛的,我仍在忙碌,我甚至在花紅柳綠中穿梭。但是你知道么?那只是我在逢場作戲,在煙霧繚繞的寂寞里,如果我還能有一滴眼淚,那一定是為你而流。你是我的真實,我是你的真實。
這算是一個理由吧?或者算是一個解釋?仿佛是年輕時許了滄海桑田的諾言,到了長大后無法實現,于是我想告訴你,我之所以屈身于那些曾經被我戲稱為“涓涓細流”的女子,只是一種虛與委蛇而已。因為我畢竟還是要生活的。
更可怕的是那個“半”字,我今天為什么不將那些花花草草放在心上,一半是因為我看透了世間的寂寥,一半是因為對你的誓約。每每讀到這句,便會涌起一陣心酸,那是一個背影蕭瑟的男人,從半斑的白發到指間的煙蒂都透露了一種絕望后的淡然。你忍不住想問,是什么讓他變得如此形只影單?
當一個男人告訴你他因你而不幸絕對比當一個男人告訴你他因你而幸福要來的有沖擊力。因為摧毀一個人的力量要遠遠大于綿軟無力的幸福。還有什么比這句話更能帶給一個女人足夠的榮耀呢?還有什么比這句話更能讓女人獲得足夠的自我認同感呢?
許久以后,也有不少女作家代替女人說出心聲,說我不希望分開之后他過得好,最好是從此不幸。希望他從此以后,每抽一支簽都是下下簽。每走一步路都是下坡路。因為即使分開了,我還是想占據他心里最重要的位置。這就是全天下女人共同的野心。這個野心現在都不見得有幾個男人摸得透。而一千多年前的這個男人摸透了,而且摸得很準。
元稹是誰?
他是白居易最好的朋友,他是薛濤的小情人,流傳后世的名劇《西廂記》是出自他的腳本,而且他還給崔鶯鶯安排了一個從良失敗的結局。他有才,而且風流。能寫出詩的男人啊,他們本身跟他們出現在詩里的形象絕對是截然兩樣。
他在詩里只有一個身份:就是韋從的男人,一個愛韋從至死的男人。然而后世有誰記得韋從呢?除了度娘和百科全書,又有誰知道那個元稹的妻子叫什么名字?但是,在當時,她必然是名滿京都的,名氣甚至大過元稹。
她是太子少保的女兒,她聰慧、美麗,并沒有作為高官之女的清高嬌慣,反而知書達禮且勤儉持家。據元稹的記載,韋從時常不太好意思勞煩下人做事,怕累著她們,寧可自己多做一點,逢年過節或者做了噩夢也會想到去廟里做做慈善。
那個時候元稹才是個秘書省校對郎,這個官位大約相當于現在文化部下屬小機構的一個文員,差不多也是目前大學生考入公務員的初級階段。這樣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居然也成了,唐朝真是一個令人神往的時代。梁洛施要是生在唐朝可能早就成少奶奶了。
可惜那個時候還沒有《星周刊》,已經留不下關于他們相識相愛的只言片語,只曉得婚后盡管清貧,但是恩愛甜蜜。韋從死得早,大約是因病去世,她去世的時候元稹正要升官監察御史。大喜大悲,讓人不得不感慨命運的無常。一個妙齡女子,前二十年萬千寵愛在一身,嫁做元稹婦之后一路清貧,丈夫事業剛要有點起色,卻又香消玉殞,將這個自己用溫柔和地位灌溉起來的男人拱手送給未知的女人,這世上還有比這更慘的事兒么。
所幸,元稹為她寫了很多詩。在她死后。
也許有些遲了吧,但是總歸是寫了的。元稹作為一個典型的鳳凰男,沒有在發家致富之后急欲跟自己高攀富貴女的過去劃清界限已經很不容易了,這也許正是一個天真爛漫的男人的好處吧?愛是純粹的,恨也是純粹的。他的愛里沒有自卑,也沒有怨懟,只有一派脈脈含情的懷念。天長地久畢竟只是個神話,人生無論如何都要繼續。
至少在某一刻,曾經被如此深深地愛著與懷念著,也是值得欣慰的。如此,就讓我們忽略他跟薛濤好上的那年剛好是韋從去世那年的事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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