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唐詩學研究狀況與構想元代唐詩學研究,廣義地說即研究唐詩在元代的接受情況。完整的“接受過程”應包括閱讀、批評和寫作三個環節,因而,元代唐詩學的研究與元代詩歌、元代詩學的研究密切相關。同時,元代唐詩學又是唐詩學的重要部分,必須把元代唐詩學放置在歷代唐詩接受的史的鏈條中,作縱向比較,才能確立元代唐詩學在整個唐詩學史上的地位與意義。因而,元代唐詩學的研究與元代詩歌、詩學研究,以及整個唐詩學研究均有著重要的關聯,欲考察元代唐詩學的發展狀況,應較全面地了解這些領域的研究情況。
第一節元代詩歌、詩學研究狀況一元末楊維楨《玩齋集序》說:“我朝古文殊未邁韓、柳、歐、曾、蘇、王,而詩則過之。”可見元人于元詩頗為自負。明人則對元代詩文多有不屑明初元朝故老宋濂、王祎、葉子奇等對元詩文評價則較高,不屬明人眼光。,李東陽《麓堂詩話》稱:“詩太拙則近于文,太巧則近于詞。宋之拙者,皆文也;元之巧者,皆詞也。”胡應麟《詩藪·外篇》卷六亦稱:“宋人調甚駁,而材具縱橫,浩瀚過于元;元人調頗純,而材具局促,卑陬劣于宋。”又云:“(元詩)其詞太綺縟而厭老蒼。”皆代表了明人眼光。但明人重格調,長于辨體,對元人之取法唐音,辨析較精,胡應麟可為其代表。
清人對元詩的研究與整理皆有長足進展。一方面,開始了大規模的元代文獻整理,許多元人詩文別集得以校勘、刊刻。《四庫全書》收入元人別集171種,另存目36種。大型的詩歌總集有,顧嗣立所編《元詩選》初、二、三集,共110卷,收錄元人詩集339部,《元詩選癸集》共收錄2235位詩人作品。《元詩選》初、二、三集由顧嗣立選輯,《元詩選癸集》顧嗣立草成,由席世臣與顧嗣立之孫果庭“乃復校,勘其脫落,重加修訂”而成。《元詩選》是迄今為止最大的元詩總集,書中每位詩人附有小傳,保存了大量珍貴的元詩文獻。“有元一代之詩,要以此本為巨觀。”(《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元詩選》)另有乾隆年間所編《御制元詩選》81卷清康熙四十八年,右庶子張豫章等奉敕編《御定四朝詩》312卷,計宋詩78卷,詩人882人;金詩25卷,詩人321人;元詩81卷,詩人1197人;明詩128卷,詩人3400人。所選元詩卷數、人數均超過宋詩,清人重視元詩于此可見一斑。,張景星等所編《元詩別裁集》等。這些文獻整理為后來的元詩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另一方面,清人對元代詩歌也有了更多深入的評析,《四庫全書總目》評析元人詩歌持論較公允,辨析較精審,實為元詩研究重要的參考文獻之一。清詩話中有不少論及元詩,其中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五專評金、元詩,顧嗣立《寒廳詩話》論元詩風格、分期皆有見地。陳衍《元詩紀事》45卷,征引近400種書籍;吳景旭《歷代詩話》壬集10卷,后7卷皆論元詩。另尚有陶元藻《全浙詩話》、方東樹《昭味詹言》等,這些著作無疑都對元詩研究有推進之功。
清人較明人而言,對元詩的評價要高得多,翁方綱“論詩以杜、韓、蘇、黃及虞道園、元遺山六家為宗”(清吳溪舫《石溪舫詩話》),以元代虞集為第一流詩人,并入杜韓、蘇黃之列。雖僅為一家之言,也見出清人眼光。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卷四稱:“人皆謂宋之文高于元,元之詩高于宋,殊不知宋之詩亦高于元也。”他雖對元詩持貶抑態度,但從“人皆謂”云云也能看出“元之詩高于宋”,為當時人一種較普遍的看法。宋犖在《元詩選序》中的一段話較能代表清人的一種融通的眼光,其云:
宋詩多沉僿,近少陵;元人多輕揚,近太白。以晚唐論,則宋人學韓、白為多,元人學溫、李為多,要亦娣姒耳。間瀏覽是編,遺山(元好問)關于元好問的歸屬,有研究者把他視作元人,然根據其生活及主要創作活動皆在金代,更多研究者視他為金人,本文采用后一種觀點。、靜修(劉因)導其先,虞、楊、范、揭諸君鳴其盛,鐵崖(楊維楨)、云林(倪瓚)持其亂。沨沨乎亦具一代之音,詎可闕哉!
二十世紀初,對于元詩的研究未有大的突破。但有一部并非專門研究文學的學術專著在此不能不提及,即1924、1927年陳垣分別發表于《國學季刊》和《燕京大學》上的《元西域人華化考》(上、下篇)(1934年木刻出版)。在這部著作中,他評論元代:“故儒學、文學均盛極一時,而論世者輕之,則以享國不及百年,明人蔽于戰勝之余威,輒視如無物。加以種族之偏見橫亙胸中,有時雜以嘲戲。”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頁132。又云:“清人去元較遠,同以異族入主,間有一二學者,平心靜氣以求之”,于是“知元人文化不弱”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頁132。。指出了明、清兩代對元代學術、文學態度不同的原因,同時提出元代儒學、文學“均盛極一時”的看法。這部學術力作雖然奠定了陳垣先生的學術地位,但是,他的這一觀點,并未代表二十世紀初的主流思想,直至二十世紀末,他的這個論斷才開始受到研究者越來越多的重視。
二十世紀初的文學史著作中,元代詩歌研究或被忽略,或援用清人觀點,并無特出之見。1904年林傳甲的《中國文學史》被視為我國第一部文學史,對元詩評價頗低。1918年謝無量的《中國大文學史》(中華書局),1928年李維的《詩史》(石棱精舍)論元詩,大體皆承襲清人。
三四十年代,有兩部涉及元代詩文研究的重要著作問世,即1934年吳梅《遼金元文學史》(商務印書館)、1943年錢基博《中國文學史》(湖南藍田新中國書局)。二書皆給予元詩以較多關注、較高評價,反映了學界對元詩的另一種態度。錢基博論元代詩學風氣、審美意蘊,頗為會心。他認為元代北方之詩,“反黃以入唐,蘄于積健為雄,反宋入唐”;南方之詩,“以唐矯宋,以晉參唐,意趣沖曠,語參游仙,一祛江西粗獷之弊而趨于和雅”,皆“一時之盛”錢基博:《中國文學史》,中華書局1993年版,頁757。。這部書從創作上涉及元人“舉世宗唐”的風氣,細究元詩人的詩學淵承,對元代詩歌的研究較前人有更多、更深開拓。
五六十年代,幾部重要的文學史著作中,元代詩文所占篇幅都極小,且評價偏低。游國恩等所編《中國文學史》說:“元代詩文或宗宋或宗唐,大都走模擬因襲之路。因此在元代最有成就的詩家中,甚至找不到可以和梅堯臣、元好問并肩的人物。”游國恩、王起、蕭滌非等:《中國文學史》(三),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年版,頁262。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編寫的《中國文學史》稱:“統觀元朝一代詩文,沒有杰出作品,也沒出現杰出作家,很難說什么繁榮。”中國科學院文學所:《中國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頁799。這一時期,元代研究的重心在戲曲,元詩研究視野僅局限于元四家等詩人,評價尺度也較為單一。
七十年代,中國大陸無元詩研究專著。臺灣1978年出版包根弟的《元詩研究》一書,該書稱元代詩歌,“彬彬稱盛,上繼唐宋二代,而下啟明代詩壇”包根弟:《元詩研究》,(臺灣)幼獅文化事業公司1978年版,頁3。這些觀點,受當時臺灣較為興盛的蒙元文化研究的影響,開啟了重新評價元詩的風氣。
八十年代,元詩研究在中國大陸開始受到關注。一些學者在學術刊物上相繼發表論文,呼吁重新評價元代詩歌,調整元代文學研究格局,改變一直以來幾乎以元曲研究取代元代文學的畸型格局這一時期,1980年《古典文學論叢》第一輯,發表周惠泉的《元詩淺談》;1985年第3期《文史知識》發表隋樹森的《元代文學說略》;1989年第2、3期《蘇州大學學報》(合刊)發表劉明浩的《元詩藝術成就之我見》,皆對歷來否定元詩的論點提出質疑。由此將元詩研究引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八十年代起元代詩文的文獻整理工作全面展開,陸續出版了清人顧嗣立的《元詩選》初、二、三集(九冊)(中華書局)、陳衍的《元詩紀事》(上海古籍出版社)、張景星的《元詩別裁》及多種元人別集。九十年代,由北京師范大學主持的《全元文》1990年提出編纂《全元文》的設想,1992年列入中國古籍整理出版十年規劃重點項目,預計將收錄元代3000位作者的30000篇文章。、中央民族大學主持的《元詩全編》大型總集的編纂工作啟動,現正分冊陸續出版,這些文獻整理無疑將為研究工作創造良好的學術條件。
九十年代至今,元詩研究有了較大的進展。1991年鄧紹基主編的《元代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張晶的《遼金元詩歌史論》(吉林教育出版社),2003年楊鐮的《元詩史》(人民文學出版社),為此時期元詩研究的代表性著作。
鄧紹基主編的《元代文學史》,第一次改變了近幾十年來形成的元代文學研究格局,對元詩的評價較為中肯,表現了一種平和、理性的學術態度。張晶的《遼金元詩歌史論》更細致地論述了元代詩歌的美學特征。楊鐮《元詩史》文獻頗為豐富,涉及的元詩人極多,是迄今為止對元代詩歌論述最為全面的一部專著。這些標志著對元代詩歌的研究正逐步走向深入。
近年來的元代詩歌研究中,學者已開始關注到元人“舉世宗唐”的創作風氣,鄧紹基在《元代文學史》的《元代詩文概況》一章中,列有《元詩“宗唐得古”風氣的形成及其特點》一節。張晶在《遼金元詩歌史論》列有《盛元詩壇的“雅正之音”》一節,也有部分段落聯系到了元人“宗唐”的詩學風氣。但是,這種研究還十分有限,元人“宗唐”的詩學觀念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從其形成、鼎盛,到丕變,對元詩發生著不同的影響,若能系統考察,將有利于探討元詩創作風格形成的內在原因,更好地研究“宗唐”風氣下元代詩歌的流變軌跡。
二十世紀上半葉,幾部重要的文學批評史著作,有關元代詩學均論之未詳。1927年出版的第一部文學批評著作——陳鐘凡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中華書局),對元代僅寥寥幾筆。1934年出版的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北平人文書店)僅至兩宋。同年出版的方孝岳《中國文學批評》(上海世界書局),元代部分僅論及方回。朱東潤1942年出版的《中國文學批評論集》(開明書店)與1944年出版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開明書店),也僅論及方回,且評價不高。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商務印書館,上冊1934年出版,下冊1947年出版)才開始關注到郝經、戴表元、趙文、劉將孫、楊維楨諸人。這一時期,對于元代詩學整體的評價無疑是較低的。但郭紹虞對趙文、劉將孫、楊維楨諸人的研究頗為深入。
五十至七十年代,元代詩學研究頗為冷落,僅有1960年10月16日《光明日報》發表陳蘇《元代的文學批評》一文。文章認為元代文學批評在道學影響之下,死氣沉沉。
1981年出版的兩部文學批評史,一為敏澤《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一為王運熙、顧易生、劉明今主編的《中國文學批評史》。敏澤認為:“整個元代文學理論批評是比較冷落,沒有生氣的,既沒有大的問題,也沒有熱烈的爭論。”敏澤:《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頁630。承續了五十年代以來的觀點,可以認作是對此前研究的一種總結;王運熙則認為元代“也產生過一些有成就的作家與批評家”王運熙、顧易生、劉明今:《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頁163。開啟了八九十年代元代詩學研究的新思路。
198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陶秋英編選的《宋金元文論選》,選編了元代17人的文論資料。此前,1979年臺灣已出版曾永義編輯的數十萬字的《元代文學批評資料匯編》(成文出版社)。這些資料,對元代詩學研究有一定的助力。
八九十年代,開始了對元代詩學的發掘與重新評價。1982年臺灣朱榮智的《元代文學批評之研究》(聯經出版事業公司)對元代詩學有較為系統的探討。1996年顧易生、蔣凡、劉明今的《宋金元文學批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代表了近年來元代詩學的研究水平。二書對元代詩學均給予了較充分的肯定。
這一時期還有一些研究專著,如丁放的《金元明清詩詞理論》(北京出版社)、詹杭倫的《方回的唐宋律詩學》(中華書局)、張健的《元代詩法校考》(北京大學出版社)諸書,都對元代詩學的研究有推進之功。另外,有關元代詩學的論文也豐富起來,對于元詩法問題,對于郝經、劉將孫、劉因、戴表元詩學思想的研究,對于元代政治、宗教、科舉與詩學的關系都有所涉及。這些表明學術界對于元代詩學日趨重視,研究也日趨細致、深入。
八十年代以來,元人“宗唐”的問題開始引起學者們的關注。鄧紹基在1987年《河北師院學報》第2期發表《元詩“宗唐得古”風氣的形成及其特點》。文章以宗唐詩風形成和發展為標志,將元代詩史劃分為前后兩期:“延祐以前是宗唐得古詩風由興起到旺盛,延祐以后宗唐得古潮流繼續發展。”
顧易生等所著《宋金元文學批評史》也有《元人的唐詩研究及關于詩法的探討》一節,對元人“宗唐”問題有進一步的研究。認為元人“宗唐”可追溯至宋、金之末,當時“南方的嚴羽,北方的元好問,幾乎同時崛起于詩壇,以盛唐倡”顧易生、蔣凡、劉明今:《宋金元文學批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頁1041。書中還將“宗唐”分成三個時期:1 滅金初期。這時期“宗唐抑宋”,一以“雅正”為歸,以北方郝經、劉因為代表,他們“倡導風雅之義,渾厚之格,又往往從政治教化的角度來看待詩”顧易生、蔣凡、劉明今:《宋金元文學批評史》,頁1043。2 統一初期。這時的宗唐論者分為兩派,一派以戴表元、袁桷為代表,一派以趙文、趙孟頫、圓至為代表,“前者重視唐詩的沖淡、雄渾、清圓的風格,后者重視唐詩抒情言事,以自然為本的藝術特征,各有所見”顧易生、蔣凡、劉明今:《宋金元文學批評史》,頁1045。3 延祐復科之后。這一時期的代表人物有虞集、楊載、范梈、揭傒斯、歐陽玄等,他們主張詩文應鳴國家之盛,提倡盛唐詩歌雅正恢宏的氣象,同時力斥金末宋季亂世之音。
這一分期,關注到了“宗唐”之風在元代的流變,但是,按文中所舉的代表人物,第一、第二期,時間上的差別并不明顯,似更側重于北方與南方地域之異。實際上,第一期的郝經,尤其是劉因,與第二期的戴表元、趙文差不多同時。郝經生卒為1223—1275年,劉因為1249—1293年,而戴表元為1244—1310年,趙文大約為1239—1315年。另外還有一點值得推敲,關于第二期宗唐的兩派,書中以戴表元、袁桷為一派,而趙文、趙孟頫為另一派,比較而言,趙孟頫的詩學主張,似更近于戴表元,而不是趙文。具體的內容,可參看本書第三章、第四章的有關部分。第三期為延祐復科之后,但延祐時期與元末至正時期,“宗唐”觀念實有較大差異。延祐時期乃國勢極盛之時,代表了“宗唐”之鼎盛,“雅正”觀念如日中天,而至正時期,無論是詩歌創作的風氣,還是“宗唐”觀念都隨著世亂俗衰,而呈現出與盛時迥異的風尚。因而,這種分期尚可斟酌。但是,對元代“宗唐得古”的詩學思潮進行分期,這一研究思路十分可貴,以此為參照,來清理元代詩學發展脈絡,研究元代詩歌風格之流變,將使許多問題獲得較好的解決。
蕭華榮《中國詩學思想史》也論及了元人的“宗唐”問題,雖著墨不多,但立論頗高。他認為:“元人的宗唐傾向不僅表現在對唐、宋詩的比較軒輊中,更表現在他們對詩的性質、發生、藝術手法、審美特征等方面的認識上也異于宋而近于唐。”蕭華榮:《中國詩學思想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頁220。具體表現為,宋人強調性情之“正”,元人強調性情之“真”;宋人重“悟”,而元人取“興”;宋人主張“落華就實”,元人主張“寓于景物”。這樣,對元人“宗唐”觀念的研究,超越了具體的人物品評,提煉出了其中更深層的美學思想。
1989年沈時蓉、詹杭倫發表《宋金元文藝美學思想巡禮》(《西北師范大學學報》第1期)一文,概括出元代詩學的三種審美傾向:崇尚江西詩派、復倡唐音、強調個性特征。這樣,把復倡唐音僅作為元代詩學的潮流之一,這是關于“宗唐”問題的一種新觀點。另尚有1998年葉愛欣發表的《“宗唐得古”與戴表元詩論》(《殷都學刊》第3期)、2000年文師華發表的《元代詩壇“宗唐”的理論傾向》(《南昌大學學報》第1期),都發表了各自對元人“宗唐”觀念的見解。這些探討都十分有意義,雖然不免零散,或有待深入,但為建構元代唐詩學提供了較好的詩學背景和理論平臺。
第二節元代唐詩學研究的構想
唐詩代表著中華詩歌藝術的顛峰。唐詩研究自唐代即已開始,迄今一千余年,長盛不衰,構成古典文學領域里的一門顯學——唐詩學。清理唐詩學的歷史進程,總結其藝術規律,探討其文化內涵,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唐詩的研究雖有久遠的傳統,“唐詩學”名稱的行世還是比較晚近的事。八十年代中葉唐代文學學會年會上,傅璇琮向學界倡議開展唐代文學學術史的研究,隨即在學會會刊《唐代文學研究》第一輯上刊發了陳伯海的《唐詩學史之一瞥》長文,這是“唐詩學”名稱的正式被提出。其后陳伯海《唐詩學引論》(知識出版社1988年版)的出版,反響頗廣,啟動了這方面的研究。
九十年代以后,唐詩學的研究成果漸多,專著有黃炳輝《唐詩學史述稿》(鷺江出版社1996年版)、蔡瑜《唐詩學探索》(臺北里仁書局1997年版)、朱易安《唐詩學史論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傅明善《宋代唐詩學》(研究出版社2001年版),論文更為豐富,且出現了其分支形態的研究著述,如許總《杜詩學發微》、簡恩定《清初杜詩學》等,表明當作一種專門性學問的唐詩學已得到了廣泛重視。
與唐詩學研究的興盛狀況相比,元代唐詩學的研究要薄弱得多。黃炳輝《唐詩學史述稿》中元代部分僅論及方回《瀛奎律髓》、楊士弘《唐音》、辛文房《唐才子傳》三書,于郝經、劉因、虞集、戴表元、袁桷、楊維楨諸人無一涉及。蔡瑜《唐詩學探索》中元代部分也極簡略。朱易安《唐詩學史論稿》雖以專題論述為主,不同于一般史書體例,但時間從唐宋及明清,地區從中土延伸至域外,論題既有選詩、紀事、理論形態,更及批評方法,實為近年來唐詩學研究的力作,但于元代也幾無涉及。
元代唐詩學在唐詩學史上的地位實不應忽視,元人“舉世宗唐”的詩學意義、文化意義均值得深入研究。它處在宋、明之間,而宋、明人的唐詩觀念、詩學思想相差極大,正是由元人完成了這種轉折與過渡。明人“詩必盛唐”諸觀念實可追溯至元。因而,元代詩學既是由宋返唐的通道,也是自唐入明的門戶。其特殊的意義,實尚待深入開掘。
唐詩學作為唐詩研究的學術史,包括有關唐詩的理論批評,但不限于這一種形態。總括而言應包括:選詩、編集、注釋、考證、圈點、說解、評論、寫作等形態。這些都是關于唐詩的學問,都反映著對唐詩的接受,因而都應作為研究的對象,如此全景式的視野才可能較全面地反映一代唐詩學的整體風貌。就元代而言,其形態則主要表現為選、說、論、寫幾種。
選本,是人們接觸和研習唐詩最切近的一種方式,反映著編選者的用心、眼光,也反映著當時的詩學風氣,蘊含著豐富的唐詩觀念,同時,選本還能產生一定的社會效應,因而,就唐詩接受而言,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面。元人的唐詩選本流傳至今的不多,但在唐詩學史上的地位卻頗為重要,元初方回的《瀛奎律髓》,乃江西詩派的結晶之作,其蘊含的唐詩學思想正是對整個宋代江西詩派唐詩觀念之總結。元末楊士弘的《唐音》,是唐詩學史上第一部以盛唐為宗主的唐詩選本,它既是元人唐詩觀念的總結,更是明代唐詩學的重要源頭,對有明一代發生著深遠的影響。
詩評和詩論,這是人們熟知的兩種研究方式。評即批評,指對具體詩人詩作的分析評論;論即論述,是對詩歌流變及其原理、方法的概括說明,兩者常有交滲。評,又有兩種基本的形態:一是附著于詩歌文本的評語或批語。這是一種比較純粹的本文批評,所評大抵不離乎詞句篇章,時亦涉及意境與風格。如方回的《瀛奎律髓》融選本之學與詩評之學為一體,詩后常附有對詩句的評點,可視為元人唐詩詩評之典型。另一種獨立于文本之外的批評,更多地指向詩人,品評其藝術風格、審美精神。元人的大量序跋、書信、筆記中都包含著豐富的唐詩詩評、詩論材料,因而,必須系統、全面地閱讀元人的詩文別集,從中收集有關唐詩的各種“評”與“論”,這樣對于不同個體、不同時期的唐詩觀念的研究才可能較深入、客觀,才可能清理出一代唐詩觀念的流變軌跡,較準確地反映一代唐詩學的全貌。這正是前人關于元代唐詩學研究甚為薄弱的地方,也正是本文的一個著力點所在。
寫作,是指考察人們在唐詩影響下的詩歌寫作狀況。唐之后,歷代詩人的創作都不可避免地處在唐風籠罩之下,所謂宗唐宗宋之爭、宗盛唐宗晚唐之爭、宗李杜宗王孟之爭,所爭者不單為學理,更關乎當前之創作,即樹立怎樣的詩歌范型的問題。因而,元代唐詩學也必須充分考察元代詩歌創作中的唐詩接受情況。如元初仇遠、白珽,元中期楊載、范梈,元末顧瑛、倪瓚諸詩人的詩學理論并不突出,但是他們的創作本身即反映出一種詩學風氣,他們以創作的方式推進和影響著元人“宗唐”之觀念。
總之,元代唐詩學的核心內容是元人的唐詩觀。這種觀念由其所處的時代詩學潮流及總體文化環境生成,而又滲透、貫穿于其全部詩學活動之中,因此研究元代唐詩學的關鍵在于研究其內在的詩學觀念,注目于其唐詩觀念的流變。
研究元代唐詩學觀念的生成與演變,必須聯系當時的政治、文化背景進行。元代社會環境較為特殊,蒙主以少數民族身份入主中原,其政治、文化政策對文士生活、心態影響甚大。元代理學之大興,學校、書院、書業之發達,科舉制度之興廢,對于元代詩學的展開都有一定影響。因而,對元代政治、文化背景的考察就成為本書的一個基本起點。
元代唐詩學有著較明顯的地域性、時段性特征。其地域性主要表現在,以北方之大都和南方之江浙、江西三地為中心形成了頗具影響的三大文化圈。三大文化圈,因受政治及文化淵承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和制約,表現出各自的內涵和特征。在文化、詩學思想上,各有其價值取向。在唐詩學觀念上,則代表了“宗唐”的不同傾向,從而形成了宗唐的不同派別。隨著三地人物的不斷流動,三地文化之間的相互交滲,宗唐諸派也不斷地發生著分化與組合。其間的分合起伏,構成了元代唐詩學發展的重要線索。
元代唐詩學的時段性則通過其形成、發展、蛻變三個相互連貫而又各自獨立的環節體現出來。需加說明的是,這種時段性除了唐詩學自身生長變化的規律外,還與整個元王朝的興盛衰變有著緊密的關系。“時運交移,質文代變。”(《文心雕龍·時序》)唐詩學的發展變遷亦莫能外。不同時期的人對唐詩的接受有不同,同一個人在不同時期對唐詩的解讀也有別。
除了從地域、時段的角度,理清元代唐詩學的整個發展脈絡外,對于元代幾部重要的唐詩學著作則進行了專題研究,意在通過點(專著)、線(時段)、面(地域)的多重結合,進一步突顯出元代唐詩學的基本特征及其在整個唐詩學史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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