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孟光、爭得知我,繼日添憔悴
佇立長堤,淡蕩晚風起。驟雨歇、極目蕭疏,塞柳萬株,掩映箭波千里。走舟車向此,人人奔名競利。念蕩子、終日驅驅,爭覺鄉關轉迢遞。
何意。繡閣輕拋,錦字難逢,等閑度歲。奈泛泛旅跡,厭厭病緒,邇來諳盡,宦游滋味。此情懷、縱寫香箋,憑誰與寄。算孟光、爭得知我,繼日添憔悴。
——《定風波》
在這首詞中,我們看到一個對宦游羈旅生涯已經疲倦生厭的柳永。
他久久佇立于長長的堤岸上,直到和暢舒適的晚風吹起。暴雨停歇后,滿目清麗,塞外的柳樹成千上萬,柳葉的影子掩映著這千里堤岸。大家為了名利日夜奔波,水陸并進來到這里。想起我這辭家遠出、羈旅忘返的人兒,終日奔走辛勞,哪里還覺得故鄉的輾轉遙遠。
為什么我要輕易拋棄心愛的她,遠離家鄉來到這里,沒有她的音信,真是度日如年,平淡無味。無奈行蹤飄忽不定,病弱精神不振,近來嘗盡了外出做官的滋味。這種心情,縱然寫成書信,又能寄給誰呢?料想,即使是孟光這樣的賢妻,也難深切了解我,連日來又添了幾分憔悴。
這首詞很有意思。尤其是那句“算孟光、爭得知我,繼日添憔悴。”很值得玩味。柳永在用“孟光”這一典故以表達“宦游滋味”無人知曉時,無意間透露出這位“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蕩子”,終于也需要“賢妻”的了解和疼愛的孤獨疲憊情緒。
我們知道,孟光是東漢隱士梁鴻之妻。夫妻隱居于霸陵山中,以耕織為生。梁鴻為傭工,每食時,孟光必舉案齊眉,以示敬愛。孟光后來便成為古代賢妻的典型。柳永盡管一生有無數的紅顏知己,羈旅在外的他,“終日驅驅”、“泛泛旅跡”、“厭厭病緒”,嘗盡了“宦游滋味”,也想家了。
他會懷念那位早逝的妻子瓊娘嗎?事實上,她在家鄉已為柳永生下一個兒子。這個兒子叫柳涚,字溫之。到宋仁宗慶歷六年(1046年)賈黯榜進士,曾官著作郎。嘉祐六年(1061年)為秘書省校書郎,守陜州司理參軍,以政績聞,特改大理寺丞。
雨晴氣爽,佇立江樓望處。澄明遠水生光,重疊暮山聳翠。遙認斷橋幽徑,隱隱漁村,向晚孤煙起。
殘陽里。脈脈朱闌靜倚。黯然情緒,未飲先如醉。愁無際。暮云過了,秋光老盡,故人千里。竟日空凝睇。
——《訴衷情近》
景祐四年(1037年),柳永調任余杭縣令,撫民清凈,不多事不擾民,深得百姓愛戴。明代嘉靖年間修訂的《余杭縣志》中《名宦》記載:“柳永字耆卿,仁宗景祐間余杭令,長于詞賦,為人風雅不羈,而撫民清靜,安于無事,百姓愛之。建玩江樓于南溪,公余嘯詠,有潘懷縣風。”
康熙《余杭縣志》卷八:“玩江樓在通濟橋南東堍豐樂坊,面瞰苕溪,宋令柳永建,旋廢。后建苕溪館于上。今廢。”
明代田藝蘅《雪中攜酒訪徐八翁第之》詩注:“余杭有柳耆卿江樓遺跡。”
可見,柳永在余杭縣令任上在當地江邊修建了玩月樓,那里成為文人詠風吟月、把酒論詩的聚會遣興之所。這首《訴衷情近》大概就是此時所作。
江南水鄉的秋色是平遠開闊、疏淡優美的。雨晴之后,溽暑已消,天高氣爽,給人以舒適清新之感;這時詞人柳永登上江邊樓臺佇立遠望,眼前一派詩情畫意:江水清澈澄明,波浪在夕陽落照中粼粼閃映;更遠處是層層蒼翠的遠山連綿起伏。遠遠地辨認出斷橋、幽僻的小路,還隱隱約約地辨認出有個小漁村,在這黃昏時分,一縷炊煙正在村里裊裊升起。
斷橋、幽徑、漁村、孤煙,構成了秋日暮色的畫面。這幅荒江日暮秋色圖給人以荒寒、凄清、寂寞之感。詞中的“斷橋”,原指杭州西湖白堤上的斷橋,為《白蛇傳》中所說的白娘娘和許仙的相會處。柳永在詞中提到“斷橋”不一定就實指西湖斷橋,但卻寓意自己所懷念的故人應當就是昔日相愛的情人。
夕陽里,詞人靜倚樓欄陷入沉思,不禁動了離情別緒,未飲先醉。是誰著一襲碧衣,在那斷橋石邊許下無邪心愿;曾記否,是誰微閉雙眸,期待著錦繡前緣,江山如畫;曾記否,是誰輕啟丹唇,清歌一曲,只嘆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那些曾經最美好的時光,曾經最無憂的韶華,已經一去不復返。那心頭的離愁浩瀚如海,無邊無際,郁結難散。暮云已然飄過,秋景也已快過盡。而往日的故人正遠隔千里,讓柳永整日凝睇不語。
這首詞意境開闊,景象清曠,有著很強的畫面感。在這天高地遠、關山遠水之間,讓人的思緒不禁隨風飛揚而起,生發出這樣的感嘆:“暮云過了,秋光老盡,故人千里。”一種對歲月青春的懷念頓時穿越了當下的時空。“竟日空凝睇”,這種懷念與追憶最后凝鑄成一座眺望姿態的沉重雕像。這是柳永對生命和愛情的一次深情回首。
學者曾大興在《柳永和他的詞》中評論這首詞:“無論視線升天入地,最后總離不開自己所用以吐納乾坤、網羅宇宙的那個空間。詞人正是通過仰視、俯視和平視等多層面的藝術特點,由遠而近,移遠就近,上下四方,一目千里,創造了一個陰陽開闔、高下起伏的節奏空間,體現了中國文化的周而復始、無往不復的宇宙意識。”
一葉扁舟輕帆卷。暫泊楚江南岸。孤城暮角,引胡笳怨。水茫茫,平沙雁、旋驚散。煙斂寒林簇,畫屏展。天際遙山小,黛眉淺。
舊賞輕拋,到此成游宦。覺客程勞,年光晚。異鄉風物,忍蕭索、當愁眼。帝城賒,秦樓阻,旅魂亂。芳草連空闊,殘照滿。佳人無消息,斷云遠。
——《迷神引》
這是柳永五十歲后宦游各地的心態寫照。
柳永宦游經過楚江南岸,舟子將風帆收卷,并駕船靠近江岸停泊。傍晚的孤城里傳來清角之聲,還引動了悲咽的胡笳聲,勾惹羈旅之人凄楚黯然的心緒,更感旅途的寂寞。茫茫江水,平沙驚雁,漠漠寒林,淡淡遠山。這樣一幅天然優美的屏畫,卻盡現游子愁怨和寂寞之感。
這一路旅途勞頓,風月易逝,異鄉風物在離人眼中顯得蕭索荒疏。因“游宦”而“舊賞輕拋”,讓詞人心中幽恨不已。那繁華的帝都更顯遙遠,而重重關山更阻隔了那曾經相約的秦樓,讓這游子更感意亂神迷。
“帝城”指北宋都城汴京,“賒”為長、遠之意。“秦樓”借指歌樓。這些都是他青年時代困居京華、留連坊曲的生活記憶。按宋代官制,初等地方職官要想轉為京官是相當困難的。因而在柳永看來,帝城是遙遠難至的。宋代不許朝廷命官到青樓坊曲與歌伎往來,否則會受到同僚的彈劾,于是柳永便與歌伎及舊日生活斷絕了關系。
“芳草連空闊,殘照滿。佳人無消息,斷云遠”,因種種原因,舊情像一片斷云隨風而逝。那些被歲月覆蓋的花朵與笑臉,在白駒過隙之間便成為一片空白。那些被時光記憶中遺棄的余香,隨風飄過,了無影跡。漫漫仕途的倦旅,讓這遠行人內心十分矛盾痛苦。
可以說,這首《迷神引》是柳永個人生活的縮影:少年不得志,便客居京都,流連坊曲,以抒激憤;中年入仕卻不得重用,又隔斷秦樓難溫舊夢,心中苦不堪言。他的酒杯中盛滿的是寂寞,眼角噙滿的是一滴孤獨的淚。他總是在深夜舉著雕花的酒樽,著一席不染纖塵的白衣,自顧自地詠嘆,抬眼低眉間,他的風流不羈總是墜滿了孤寂。
到了后來的明朝時,在余杭流傳著不少關于柳永的故事傳說。其中有不少明顯是編造的。
明嘉靖中洪楩編刊的《清平山堂話本》中就有一篇《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耆卿”就是柳永的字,時人又稱他“柳七官人”。這篇小說講柳永到浙江余杭縣當縣宰,看中一個叫周月仙的歌伎。“柳七官人春心蕩漾,以言挑之。月仙再三拒之,弗從而去。”柳七官人打聽到原來周月仙有一個情人黃員外,每夜用船往來。柳七官人“乃密召其舟人至,分咐交伊,‘夜間船內強奸月仙,可來回覆,自有重賞。'”周月仙遭船夫強奸后,惆悵作詩歌之:“自恨身為妓,遭淫不敢言。羞歸明月渡,懶上載花船。”日后,柳七官人排宴玩江樓,將船夫相邀在座,又召歌伎周月仙前往。他自唱周月仙所作的詩,令她惶愧不已,羞慚滿面,低首不語。然后,“月仙向前跪拜,告曰:‘相公恕賤人之罪,望憐而惜之!妾今愿為侍婢,以奉相公,心無二也!'”柳七官人在任三年,周月仙殷勤奉從,兩情篤愛。
這則傳說充滿了明清時期喜好艷聞獵奇的市民趣味,其中柳永的形象很是不堪。而且文中將南唐后主李煜的詞也張冠李戴,當作了柳永的詞。所以,《清泥蓮花記》在轉載這則野史時,特意加了個注腳“此出小說家,不足為據,聊復存之”。大概也是出于對這個傳說真實性的懷疑。
后來,馮夢龍在《喻世明言》中的《眾名姬春風吊柳七》卻是這樣演繹的:柳永在余杭任縣令時,官妓中有位周月仙頗有姿色,更通文墨。一日,柳縣令見她神色郁郁不樂,便問其緣故。原來周月仙與本地一個黃秀才情誼深濃。每夜月仙渡船而去,與秀才相聚。同縣有個劉二員外,愛月仙風姿,欲與歡會,月仙執意不肯。那劉二員外心生一計,囑咐舟人,教他乘月仙夜渡,移至無人之處予以強暴。然后取個執證回話,自有重賞。舟人貪了賞賜,果然乘月仙上船,遠遠撐去。搖到蘆花深處的僻靜所在,舟子強暴了周月仙。月仙惆悵中吟詩一首:“自恨身為妓……懶上載花船”。舟人記了這四句詩,回復劉二員外。員外賞了舟人,便邀月仙佐酒。酒到半酣,又去調戲月仙。月仙仍舊推阻。劉二員外取出一把扇子來,教月仙誦扇上之詩,卻為昨夜舟中所吟四句。月仙滿面羞慚,安身無地,只得從了他。以后劉二員外日逐與她家往來,不容黃秀才相處……身為一縣父母官的柳永聽得此語,好生憐憫。當日就喚老鴇過來,將錢八千付作身價,替月仙除了樂籍。一面請黃秀才相見,親領月仙回去,成其夫婦。
在這篇小說里,周月仙愛慕的對象成了窮書生黃秀才,而劉二員外買通船夫污辱周月仙。出任余杭縣令的柳永成為一位具有正義感和成人之美風范的清官賢吏。這也相當于一種為柳永辯誣的“平反昭雪”吧。應當說,這個余杭令柳永更接近歷史上真實的人物形象。因為出仕后的柳永已經十分珍視自己的“名宦”身份和名節,很少再去混跡青樓。甚至也很少再去寫一些艷歌俗詞。這一時期,他創作了不少用于投獻朝官和稱頌升平的“雅歌”,以及大量表現宦游羈旅生涯題材的詞作。對于早年曾經飽讀圣賢書、立志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柳永來說,頗有些“浪子回頭”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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