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大友
跟蹤我,在那條光線昏暗的胡同。你不時地把你的腳步踩得噼啪作響。你不時地把你被光線染得發亮的影子伸到我的臉前。我用我頭骨的所有神經在恐怖中感覺你,并時常轉回臉去,用那只蒼白的眼睛凝視你。
你的柔軟而沒有血色的手。你粘濕的嘴唇,在我身上迅速地留下一個個戳記。你的指甲刺進我的皮膚。我驚愕地回頭,燈下你那張美麗無倫的臉。
那枚月亮松軟地懸吊在天空上。那些星星,無數過去的日子,閃著燦爛而慘痛的光輝。在我身旁迅速地蔓延生長出一團團荊棘,記憶象蛇一樣在里面穿梭蠕動著,盤蜷在一起。那些水下熠熠閃光的卵石,以一塊塊被覆沒者的骨頭的形象證明那些美妙的,狂喜的,歡樂的曾在這里發生,生長,被一股清澈的水流擦擊,長存!
你的忽明忽滅的影子在我墻壁一樣凹凸不平的,干燥的心上晃動。
那些在干渴的時間里一閃而過的意象,茸角美麗的鹿群,成為一隊赤美的女人在幽長的胡同里迎面走來。那些高不可及的、乳房的顫抖的幻覺,長發飄散的想象,那些無法觸摸的,皮膚光滑的虛象,林子中黑白分明的,美麗的蹄子。
當你的影子帶著一個斷裂的聲音消失,我茫然而蒼涼地站在一片空曠的土地上,我已走到胡同的盡頭。在陽光強烈的照射下,我袒露我的心,被你的腳踹擊得一片模糊。我身體赤裸,被你忽強忽弱的影子割劃得鮮血淋漓。
我閉上眼睛注視你,音樂!那只在燈光中的,兩面感情的墻壁上的,黑色的——蜘蛛!
雪迪
雪迪的這首詩借助音樂蘊含著種種深情,卻不愿直露。因為,朦朧詩不主張直接抒情,它要求用意象進行暗示。這種暗示,就是讓情緒在含而不露中委曲傳達,間接表現,使其客觀化。亦即從感性上讓情緒通過描繪客觀事物(意象)加以表現。如果朦朧詩人象浪漫主義詩人那樣,一有沖動,就揮筆在“呵!”的后面滔滔不絕地讓情緒赤裸裸地抒發出來,那么這種赤裸的思想情緒正如法國象征派詩人瓦雷里所說,就“象赤裸的人一樣弱”。最好的解決辦法“應該給詩穿衣服,衣服就是意象”(藍棣之:《現代派詩選·前言》1986年5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就是說,應把詩人的思想情緒用意象這件衣服進行打扮,使之形成“深山藏古寺”的含蓄意境。雪迪的這首朦朧詩,恰恰做到了這一點。他把對音樂的感情熔鑄在一個個客觀的意象中,讓它在迭加的意象中回流。細心的讀者只要潛心品味,是能夠在繁復的意象中品出詩人對音樂的鐘愛之心,對美的追求之意,以及對“自我”進行嚴肅而又痛楚的解剖之情的。
如果從邏輯的角度進行思考,只有人對音樂有情。然而詩人卻通過意象讓音樂對“我”有著癡情。盡管身處于“光線昏暗的胡同”里,那些“一閃而過的意象”諸如“茸角美麗的鹿群,成為一隊赤美的女人在幽長的胡同里”迎面而來,緊緊地“跟蹤我”。音樂的這種癡情實際上是詩人的加深而內斂的感情,揭示了詩人對美的追求之心。
詩中,音樂的形象是美的,它有著“美麗而無倫的臉”,能夠喚起人們的歡悅,詩人也沒有直說,而是用“那枚月亮松軟地懸在天空上”、“那些水下熠熠閃光的卵石”等打破時空秩序的意象進行暗示。音樂亦能表現出其它的復雜感情,正如“那些星星”,“閃著燦爛而慘痛的光輝”。這“燦爛而慘痛的光輝”也不合乎邏輯,然而正是這不合乎邏輯的“燦爛”與“慘痛”,卻暗示著人生追求中的酸甜與悲歡。
至于音樂的韻味、旋律,詩人用女人“乳房的顫抖”、“長發飄散”、“無法觸摸的皮膚光滑”等意象進行暗示,讓讀者在詩味、詩情中領略了音樂的清新意境,詩人的愛美之情。
詩人在對美進行追求的同時,還運用通感的修辭手法,對自我進行了嚴肅的、痛楚的解剖。本來屬于聽覺范疇的音樂,卻由于通感而成了視覺可見的形象,使音樂有了人格化。試看:音樂的“指甲刺進我的皮膚”,音樂的腳將“我袒露的心”“踹擊得一片模糊”,音樂的影子把我赤裸的身體“割劃得鮮血淋漓”。詩人運用通感,在淡化“自我”中贏得了“自我”。最后,“我”終于得到解脫,“走到胡同的盡頭”,在“陽光強烈地照射下”“站在一片空曠的土地上”生長。詩人的這種解剖是嚴肅的,也是痛苦的;是自我的,也是對讀者頗有啟迪的。這種啟迪就是:幸福之路要靠一代人執著地追求,奮勇的跋涉。否則,等待人們的只能是那感情墻壁上“蜘蛛”的困擾。
總之,《音樂》中的復雜意象、眾多暗示,使讀者在美的回味之中,受到了美的教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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