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古耜
1.一束從廢園采來的杏花(其間雜陳的白色碎朵據稱是夜來香)在妻的拈握中遲疑了許久:
窗臺上實無可落腳的地方了。
2.讓她們生長在各自的枝干上原不好嗎?
何必讓她們痛苦?
何必讓她們絕望、孤獨、饑渴、涕零?
妻說:你別管。
3.窗臺,那陶罐被一束鮮花罩住深不可測的淵口。
我見不到淵底的一潭寒水了……
聽不到淵底欸乃一聲的舟櫓了……
嗅不到神農氏從淵底裊裊升起的草藥香……
世事總是出人意料。
總要為人生妒?……
昌耀
這是一首融細節描寫、人生體驗和藝術想象于一體的詩作。它在一個極為平凡的生活細節的勾勒中,滲入了極為深刻的人生體驗,并輔以十分豐富的藝術想象,從而在顯現詩人獨特的生活感受方式的同時,給人以生動的直觀形象,偌大的再造空間和幽遠而深邃的歷史與人生的啟示。
妻子從廢棄的園林里采來了一束杏花,她想把花插在窗臺的花瓶里。然而,花瓶卻早已插滿了其他各種花束,以至使杏花“實無可落腳的地方了”。詩的第一節是純粹的細節描寫,它除了交代情景,引出全詩之外,似乎沒有更多和更深的意義。
詩人的情感是機敏的、細膩的,有時甚至是脆弱的。這不,妻子采摘杏花的行動原本是漫不經心,隨意而為,但這在詩人看來卻非同小可,他頓時感到了強烈的困惑與不安:“讓她們生長在各自的枝干上原不好嗎?/何必讓她們痛苦?/何必讓她們絕望、孤獨、饑渴、涕零?”這一連串不無慍色的發問,顯然包括了詩人的人生觀念和理性思考。透過它,我們不僅可以清晰地看到詩人特有的一顆充滿同情、善良與憐憫的心;而且可以深深地體察到詩人對天然的崇尚,對自由的厚愛,以及對以任何方式出現的扼殺生機、釀造痛苦行為的強烈不滿與譴責。
“窗臺,那陶罐被一束鮮花罩住深不可測的淵口。/我見不到淵底的一潭寒水了……/聽不到淵底欸乃一聲的舟櫓了……/嗅不到神農氏從淵底裊裊升起的草藥香……”詩的第三小節最見工力,它以滲透著生命經驗、哲理思考和藝術想象的直覺形象,構成了多維多向的藝術磁場,吸引著讀者從不同的角度加以觀賞和品味。不是嗎?看著鮮花與陶罐的組合,你可以感受到一種明顯的不和諧,進而聯想到社會上曾經有過和迄今仍然不曾絕跡的,對美的扭曲與褻瀆;目睹鮮花在陶罐中的枯萎,你可以體味到某種悲劇意味,進而聯想到生機在傳統中窒息或文明在愚味中死亡;審視將死的花束罩住罐口,你可以感受到劇烈的沉悶和壓抑,因為悠久的古代文明,神秘的東方文化乃至充滿血與火的歷史,都因假象的裝飾和靈光的禁錮,而久久地不為人們所感知、所洞察。
“世事總是出人意料。/總要為人生妒?……”這終篇一問,誘導讀者在答案的尋求中,不知不覺地深化詩的題旨,豐富詩的意蘊。
在《人·花與黑陶砂罐》中,我們既看不到新奇的比喻,又找不到疊加的意象,一切都象“杏花”那樣清淡自然,而一切又象“淵口”那樣“深不可測”,這或許就是它引人入勝的魅力所在,或許就是詩人舉重若輕,不同凡響的工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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