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和時代
詩詞不但與詩人詞人的個人經歷息息相關,而且與整個時代的氛圍有緊密的聯系。厲以寧指出,詩人詞人都是具有時代性的,每一個作者都生活在一定的時代,因此他的作品必然具有時代的特色。厲以寧以邊塞詩為例,說明唐宋兩代詩人的作品就顯著地反映出各自的時代特色。
唐朝盛期在我國封建社會的歷史中,不但是經濟、政治、文化的高峰,在軍事上也擁有絕對的優勢。唐代自唐太宗貞觀四年擊潰東突厥,并收編其殘部,貞觀九年又大破吐谷渾之后,邊塞上的形勢基本上就穩定了下來,到開元年間就更為緩和。因此唐朝的邊塞詩并不重在描寫戰爭,而更多地呈現為在一種相對和平的環境下,充滿著豪邁精神的歌唱。唐代的邊塞詩往往并不拘于哪個具體戰役、哪個時間、地點,而是在廣闊的時間、空間上把邊塞作為一個整體來吟詠歌唱,詩中主要體現了一種悲壯的豪情、異域的情調、遼闊的視野和邊防的信心。
盛唐詩人岑參是親歷過西北邊塞的,自身經歷及時代特點使他的詩作雄健、豪放,充滿了信心和樂觀。
七古·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唐)岑參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上面這首詩中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兩句,使邊塞八月飛雪的情景躍然紙上。
七古·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
(唐)岑參
輪臺城頭夜吹角,輪臺城北旄頭落。
羽書昨夜過渠黎,單于已在金山西。
戍樓西望煙塵黑,漢兵屯在輪臺北。
上將擁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軍行。
四邊伐鼓雪海涌,三軍大呼陰山動。
虜塞兵氣連云屯,戰場白骨纏草根。
劍河風急雪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
亞相勤王甘苦辛,誓將報主靜邊塵。
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
詩中的“三軍大呼陰山動”,何等氣魄,何等手筆!而“戰場白骨纏草根”“劍河風急雪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簡直把塞外沙場的景色寫絕了。
七古·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
(唐)岑參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
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
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
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佇獻捷。
詩中“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三句,寫出了邊疆的惡劣氣候和將士英勇作戰的情形。岑參當之無愧地被認為是唐代邊塞詩的第一名家。
厲以寧還指出,與岑參同時代的李頎,在邊塞詩中雖然也描述了戰爭的艱苦和士兵的相思,但整個詩篇的情調并非凄涼悲傷,而是與當時國家的強盛、邊塞的有利環境相呼應的。詩里不存在憂郁的感情,這也是時代的特色。
七古·古意
(唐)李頎
男兒事長征,少小幽燕客。
賭勝馬蹄下,由來輕七尺。
殺人莫敢前,須如猬毛磔。
黃云隴底白云飛,未得報恩不得歸。
遼東小婦年十五,慣彈琵琶解歌舞。
今為羌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
七古·古從軍行
(唐)李頎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
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云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
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
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
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安史之亂后,邊防線上的力量對比發生了變化,五代以后更是一片混亂。到了北宋,面對遼和西夏這樣強大的敵人,盛極一時的邊塞詩在風格上也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沒有了堅強的信心,邊塞上的黃云蔽天、北風刺骨,帶給詩人的便只剩下了憂慮和凄苦的感受,這時期的詩詞更多的是通過描寫邊塞的悲涼景象表現出一種對國家命運的憂慮感。盛唐和北宋兩個時期的國力差別,決定了兩個時代邊塞詞的不同特點。
厲以寧指出,范仲淹的《漁家傲·秋思》和《蘇幕遮·懷舊》兩首邊塞詞中所流露的情緒,就和盛唐時期大不相同了:
漁家傲·秋思
(宋)范仲淹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蘇幕遮·懷舊
(宋)范仲淹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這兩首詞都作于范仲淹奉調西北前線期間,都是意境闊大而優美的佳作,但也都彌漫著一種深沉而憂郁的情調。究其原因,厲以寧認為,影響詞之格調的,并不單單是詞人的羈旅鄉愁,而和當時整個邊防的情勢有關。他在作于1956年的一首七絕中,表達了這樣的看法。
七絕·重讀范仲淹《蘇幕遮》有感
厲以寧
黃葉碧云地接天,寒煙催老一年年。
鄉愁豈止離家怨,更在斜陽邊塞間。
厲以寧還認為,除了邊塞詩之外,從懷念出征的邊防將士的詩中,也可以看出時代特色的影響。比如盛唐時期王昌齡的這一題材的詩,主要是寫閨中的春怨,并沒有過多地譴責戰爭的意味。
七絕·閨怨
(唐)王昌齡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沈佺期的《獨不見》也是這樣:
七律·獨不見
(唐)沈期
盧家少婦郁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
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
誰謂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
李白的兩首《子夜吳歌》,表達了當時征人妻室的心情,既懷念遠征的士卒,又盼望他們早日勝利歸來。
五古·子夜吳歌
(唐)李白
其一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
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其二
明朝驛使發,一夜絮征袍。
素手抽針冷,那堪把剪刀。
裁縫寄遠道,幾日到臨洮?
到了唐朝末年,同樣題材的詩,在情調上起了變化。陳陶的《隴西行》在訴述閨怨時譴責戰爭,整個情調是哀怨的。
七絕·隴西行
(唐)陳陶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向讀者表達了戰爭是如何的殘酷,情調凄楚,令人涕下。
到了北宋時期,燕云十六州已經盡歸遼國,宋朝在宋遼關系上又一味采取妥協、退讓和茍安的政策,再加上宋朝邊關將領的松懈和腐敗,造成很多防御工事年久失修,守將庸懦。宋嘉祐四年,王安石奉命出使遼國,來回經過時為宋遼界河的白溝,親眼目睹了這個平原防御工事的慘淡和破敗,寫下了一首《白溝行》:
白溝行
(宋)王安石
白溝河邊蕃塞地,送迎蕃使年年事。
蕃使常來射狐兔,漢兵不道傳烽燧。
萬里鋤耰接塞垣,幽燕桑葉暗川原。
棘門灞上徒兒戲,李牧廉頗莫更論。
時光到了1987年,厲以寧來到白溝,這時白溝屬于河北省,開辟了大型的農貿市場,生意興隆,連不少北京居民都到那里去采購食物和生活用品,但許多人并不了解白溝的歷史。撫昔感今,厲以寧寫下了一首《浣溪沙》:
浣溪沙
河北白溝,當年宋遼界河,也是邊貿集市所在地
厲以寧
一葉飄零也是秋,
幽燕分治只添愁,
宋無遠慮自悠悠。
誰料金兵淪半壁,
更逢大汗定神州,
白溝依舊水東流。
厲以寧這首《浣溪沙》,重新回顧了白溝的歷史,從“幽燕分治”的邊境局勢,“宋無遠慮”的歷史事實,以及后來金滅遼宋,宋被迫南遷,到大蒙古國成吉思汗的興起,最終平定分裂,建立了大一統的王朝。所有這一切,都和白溝這個地方的歷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朝代更迭留給人無盡的感慨,但歷史進步的潮流如滔滔河水,是永遠不可阻擋的。
再來看南宋的邊防詩,就又是另一番特色了。如南宋劉克莊的七絕《贈防江卒》:強敵臨江,國勢危急,時代與盛唐和北宋又完全不一樣了。這時,對少婦的安慰和對江防戰士的鼓勵,一躍而成為全詩的主題。
七絕·贈防江卒
(宋)劉克莊
陌上行人甲在身,營中少婦淚痕新。
邊城柳色連天碧,何必家山始有春?
無論是邊塞詩,還是描寫征人的詩,都說明詩詞的情調和時代有著緊密的聯系。詩人和詩詞并不能超越于時代而存在,詩人是自己時代的語言和心聲,詩和歷史則是一物之兩面——歷史是人的外在行為,詩則是人的內心沉思。優秀的詩詞必然和自己誕生的時代之間有一種血脈相連的關系,否則,詩便成了無根之木、無本之花。
詩詞具有濃郁的時代色彩,但詩詞并不是時代的簡單描述,而是時代特色的凝練和集中,展現的是時代中最有代表性的畫面,并攜帶著詩人最真切的感受和最熱切的呼吁。正因為詩詞源于時代又高于時代,所以能給讀者帶來獨特的啟發。基于此,厲以寧提出了詩詞一種獨特的功能,即啟蒙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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