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粲爛,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步出夏門行》又名《隴西行》,樂府古題,屬《相和歌·瑟調(diào)曲》。夏門原是洛陽北面西頭的城門。曹公借古題以抒今情,內(nèi)容與題而無關(guān)。
《步出夏門行》作于建安十二年(207)北征烏恒得勝回師的途中。共四章,前有“艷”(序曲)。漢末群雄并起逐鹿中原,居住在遼西一帶的烏桓強盛起來,成為河北一帶嚴重邊患。建安十年,袁紹死,其子譚、尚逃到烏桓,勾結(jié)烏桓統(tǒng)治者多次入塞為患,使曹操處于南北夾逼的不利境地(南為割據(jù)荊襄的劉表、劉備)。為了擺脫被動局面,曹操采用謀士郭嘉的意見,于建安十二年夏率師北征,九月勝利回師,途經(jīng)碣石等地。曹公御軍三十馀年,手不釋書,登高必賦,于此躊躇滿志之際,寫下了這組樂府詩。《觀滄海》是第一章。
初次見到大海的人,誰能不有一番激動?海太大,大得叫人無從下筆。冰心《往事》寫道:“每次拿起筆來,頭一件事憶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單調(diào)了,常常因此“擱筆”、“每次和朋友談話,談到風景,海波又侵進談話的岸線里,我嫌太單調(diào)了,常常因此沉默,終于無言”,又借弟弟的口說“:海太大,我太小”,“也許是我看的書太少了,中國的詩里詠海的真是不多。可惜這么一個古國,上下數(shù)千年,竟沒有一個海化的詩人。”說“中國的詩里詠海的真是不多”,是不錯的,但說“上下數(shù)千年竟沒有一個海化的詩人”就很難令人同意了,至少曹操就是一個。
這首詩的寫法概括而言,便是平直敘起,漸入佳境,大筆涂抹,以氣象取勝。詩從眼前寫起,就象一個速寫畫家,隨筆涂抹著,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幾根線條先寫一片汪洋,再點出中間的幾個島嶼,再就是島上的草樹,再就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沒有,而水在畫處,亦在無畫處。至“秋風蕭瑟,洪波涌起”之句,才逐漸加入觀海人心中的激情,寫出自然與心靈的感應,參會蘇詞“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及毛澤東“心潮逐浪高”之句,方能領(lǐng)悟其神韻。正因為這種感應,才引起詩人逸想遄飛,脫離寫實,而進入宏麗的想象境界。日、月、星漢(銀河)皆出于大海,是古人的浪漫想象,站在海邊的人,卻忽然想起古已有之的說法,而產(chǎn)生十分新異的感覺,發(fā)現(xiàn)未曾發(fā)現(xiàn)的意味。“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這是對大海的禮贊,——海是這樣宇宙般地包容一切呀!站在大海邊上,什么虛驕,什么煩惱,什么浮躁,統(tǒng)統(tǒng)都化為烏有了。郭老詠桂林蘆笛巖說:“請看無山不有洞,可知山水貴虛心”,說山水能教人虛心,不為無見,但從溶洞想起,所見者小。有什么比大海更能教人虛心的呢?難怪勝利者的曹公,口氣是這般平和。拙劣的詩人可能會聯(lián)系一下現(xiàn)實,歌詠戰(zhàn)爭的勝利,以提高思想意義。而曹公不爾,在大海面前,人的戰(zhàn)伐功業(yè),實在不值一提。這才是大手筆。詩結(jié)尾的“幸甚至哉,歌以詠志”雖是樂府套語,但用在這里,其潛臺詞含有為凱旋而感謝上蒼賜福之意,是一種知足的口吻。刪去這兩句,反會覺得少了點什么。
這首詩從眼前景物——海水、山島、草木、秋風,寫到想象中的日、月、星辰,都是自然的意象,這樣純粹寫景的詩,在我國文學史上是一個創(chuàng)舉,是第一首完整的山水詩。第一首就寫海,而且由雄才大略的曹操來寫,起點甚高。首詩寫在秋天,卻寫得沉雄健爽,氣象壯闊。這與詩人的積極用世的人生觀,非凡的氣度品格,解除邊患后躊躕滿志、自信樂觀的心情,乃至美學情趣都是緊密相關(guān)的。從這個角度說,它又是一首不折不扣的抒情詩。毛澤東《浪淘沙·北戴河》是寫海的詞過片云:“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表現(xiàn)對曹詩的熟悉和高度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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