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詞·虞美人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
銀箋別夢當時句。密綰同心苣。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
詞譯
你一伸手就觸到故去的我。秀眉微蹙,似笑非笑。多么近。貼緊心、貼緊魂的近。來,把手給我,并請一遍遍呼喚我……
桃花開后該是梨花了。花香郁郁的夜。本該是誰的青絲枕了翡翠衾,本該是誰的胭脂染了芙蓉帳,本該是誰的紅袖添了香。但沒有,沒有。
我在畫里,看畫外的你,枕角孤館,迷離醉影,一穗燈花殘。今夜不必獨酌獨醉,獨唱獨臥。我帶著你,從畫中來。
身前是煙塵繚亂的塵世,身后是亙古不變的蠻荒。進一步是三生石,退一步是奈何橋。來,我握緊你的手,該忘記的都忘掉。該記住的,你要記得牢牢。記住這韶光永夜,抵死溫存。我與你。來,把你給我。任誰也無法看見。任誰也無法拘管。在夢想與真實的交界,我,與你纏綿。
評析
這首詞以春到梨花,又風吹花落之興象寫對亡妻的刻骨相思。
上闋側重寫景。起首兩句,“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薄”,指草木叢生之處。語出《楚辭·九章·思美人》中的“攬大薄之芳茝兮,搴長洲之宿莽”。《淮南子·俶真訓》也有“鳥飛千仞之上,獸走叢薄之中”之句。“梨花薄”,即梨花密集之處。“春情”這兩句,并非是說梨花因為春光消褪而凋殘變薄,而是說春到梨花盛開,來不及歡喜就風吹花落。以春光比喻相處的美好時光,用凋謝梨花來指代心中的愛人,不寫悼亡而流露悼亡之傷,感情抒發自然而清麗。
“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夕陽”一句,顯然是反用李商隱《樂游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意謂“無限好”的夕陽為什么偏偏出現在黃昏呢?容若此問,似是無理至極,因為日出日落,乃自然之規律,并不是人能決定的。那容若為何有此怪誕一問呢?且看后一句:“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此句一出,則一切皆明。在容若看來,夕陽之景是無邊無際、燦爛輝煌的,然而這種碩碩之美卻出現在黃昏,很快就會消失,沒于無邊的黑暗之中。夕陽雖有“無限美”,但又是如此的無情,此時此刻,我還未來得及給亡妻招魂,它就要落了,真是毫不為人計啊!“夕陽何事近黃昏”,語似無理,然而詞中的無理之語,卻是至情之語。其相思之痛苦,自是不言而喻了。
下闋寫追憶之懷。前二句承上闋意脈勾畫當日的濃情密意。“銀箋別夢當時句,密綰同心苣。”遙想當時,那素白的信紙,紙上那些纏綿的字句,都在我的夢里歷歷在目,那時我們密結同心,多么恩愛呀!“別夢”,指離別后思念之夢。“同心苣”,指織有同心苣狀圖案的同心結,古人常以之象征愛情。苣,即衣帶。“同心苣”,同“羅帶同心”,“同心”都是古人表達相思的常用符號。如晏小山的“羅帶同心閑結遍,帶易成雙,人恨成雙晚”;溫飛卿的“垂翠幕,結同心,待郎熏繡衾”;牛嶠的“窗寒天欲曙,猶結同心苣”,俱是此中極品。
“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結句則化實為虛,寫想象中的情景。前一句較好理解,意謂為了她(亡妻),自己甘愿長夢不復醒,在夢中與她一生相會。后一句則用唐代趙顏的典故,表達癡情心愿。
唐朝有一進士,名為趙顏,某日在一個畫師那看到一張美女圖。趙顏戀上畫中女子的美艷,便問畫師是何許人,畫師告訴他只要每天呼畫中美女為真真,不分白天黑夜,連呼百天,真真就會答應,這時讓她服下百家彩灰酒便可讓其復活。趙顏遵循畫師的指點,果然得到了真真。然而幾年之后,趙顏聽信讒言,給妻子喝了符水。真真遂將以前喝下的百家彩灰酒嘔出,流著淚對趙顏說:“妾本地仙,感君至誠才與你結為夫妻,今夫君既已對我見疑,再留下也沒有意思,我將帶著兩個孩子回去,不會讓他們給你增添煩惱。”說完,拉著兩個孩子朝畫屏走去,趙顏大驚,拉也拉不住,再看畫屏上,真真已換了愁容,雙眼淚盈,身邊赫然多了一雙兒女。趙顏后悔也為時已晚。他再像從前一樣聲聲長喚,真真和一雙兒女卻是千喚不回頭。
“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容若此句究竟何意?是渴望著能美夢成真,幻想著像傳奇故事中那樣,只要長喚不歇,伊人就會從畫圖上走下來和自己重聚?還是謂自己也像趙顏那樣因辜負了妻子,而后悔不迭,遂日夜呼喚她,希望得到她的諒解?但不管如何,容若寧愿一遍遍沉湎于夢境,這就真實地體現了他的癡情和忠貞,而這種真實正是悼亡之作最珍貴和最感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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