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調歌頭
趙昌父七月望日用東坡韻敘太白、東坡事見寄,過相褒借,且有秋水之約;八月十四日余臥病博山寺中,因用韻為謝,兼寄吳子似。
我志在寥闊,疇昔夢登天。
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
有客驂鸞并鳳,云遇青山赤壁,相約上高寒。
酌酒援北斗,我亦虱其間。
少歌曰:“神甚放,形則眠。
鴻鵠一再高舉,天地睹方圓。”
欲重歌兮夢覺,推枕惘然獨念:人事底虧全?
有美人可語,秋水隔嬋娟。
【題解】
此詞是一首應答之作,作于辛棄疾閑居鉛山瓢泉時,時間應在慶元四年至六年(1198-1200)之間。
詞序中所提趙昌父為稼軒友人,名蕃,字昌父,與稼軒多有詩詞唱和。趙昌父于七月十五日用蘇東坡《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之韻作詞一首寄給稼軒,詞中對稼軒甚為褒揚,并相約前往稼軒瓢泉住所之秋水觀拜會。臥病的稼軒用原韻答和一首為謝,并同時寄贈另一位交往甚密的友人——時任鉛山縣尉的吳紹古(字子似)。
句解
我志在寥闊,疇昔夢登天
詞開篇直抒胸臆,道出詞人胸懷:他向往去神游高遠遼闊的太空,昨夜夢中,終于登上了天。“寥闊”,即寥廓,曠遠、開闊之意,這里指宇宙太空。“疇昔”,往日,這里特指昨晚。
只讀這首句,就讓人豪氣頓生。點出正題后,以下接著描繪夢境。
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
“月”的意象在古典詩詞中極其常見。從來寫月,多是寫望月,如李白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蘇軾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人總是與月遙遙相對。最多的,也不過想象去到月宮,描繪一番月宮景象。辛棄疾卻不同,夢中的他仿佛是一個巨人,親手撫摸著皎潔的明月。如此新奇的想象,雄大的氣魄,確實罕見。
詞人在天上攬月俯仰的一會兒工夫,人間已過去了千年。民間素有“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說法,辛棄疾更將之夸張為“俯仰”與“千年”的強烈對比。在如此廣闊浩淼的太空,人間的千年也不過是白駒過隙,那人生短短不到百年又算得了什么呢?又何須介懷呢?
有客驂鸞并鳳,云遇青山赤壁,相約上高寒
在此豪情勃發之時,豈能獨行無伴?幸有朋友來相約。這里的“客”就是趙昌父。他乘著鸞鳳而來,說是遇到了李白、蘇軾,相約一起到那極高極寒之處。“驂”,古代駕車時位于車兩側的馬,這里指以鸞、鳳為“驂”。
“青山”代指李白,因李白墓在青山(今安徽省當涂縣境內,又名青林山)。“赤壁”代指蘇軾,因蘇軾有名篇《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赤壁賦》、《后赤壁賦》。李白、蘇軾二人,都才氣逼人,性情豪放,是辛棄疾一直追仰的先賢。能與這樣的前人同游,豈不快哉!
酌酒援北斗,我亦虱其間
前句化用屈原《九歌·東君》:“援北斗兮酌桂漿。”四人在太空飄飄而飛,來到北斗星旁。這樣的壯麗景色,這樣的良朋益友,這樣的豪情壯志,當然要有酒來助興。于是,身邊的北斗七星就成了他們的酒勺。“援”,拿。
“我亦虱其間”是辛棄疾自謙之詞。李白、蘇軾都是前輩高人,自己和他們比起來像虱蟲一樣渺小,能與他們聯袂登天遨游,又一起開懷痛飲,是何等的榮幸啊!“虱”,作動詞用,意為無才而渺小,不配與他人為伍。
少歌曰:神甚放,形則眠。鴻鵠一再高舉,天地睹方圓
酒酣耳熱之際,大家輕聲唱起歌來:“形體雖在睡眠,靈魂卻在自由飛翔,如同鴻鵠一樣不斷高飛,要看看天地究竟是什么樣子。”“少歌”,小聲吟唱。
“鴻鵠”兩句,化用漢代賈誼《惜誓》詩句:“黃鵠之一舉兮,知山川之紆曲;再舉兮睹天地之圓方。”“鴻鵠”,鴻為大雁,鵠為天鵝,古人常將二者并提,泛指能展翅高飛的大鳥。《史記·陳涉世家》記載,陳勝雖貧,志向遠大,被人嘲笑時說:“嗟呼,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后人便常用“鴻鵠之志”形容偉大的理想。
他們為精神的解放、靈魂的自由而歌,為超脫于俗世之外,能夠俯視這個世界而歌。古人都說天是圓的,地是方的。他們就一定要飛到最高之處,去看看這天究竟如何圓,這地究竟如何方。
這種對奮飛向上的極度渴望,歸根結底還是因為詞人在現實生活中積蓄了太多的苦悶憂愁,被壓抑得太痛苦。寫作此詞時,辛棄疾已年近六十,第二度被罷職閑居。回首他的一生,始終在為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抗擊金人、統一祖國而奮爭,卻始終壯志未酬,反而身陷各種無端的誣陷、傾軋。國家、人民的苦難,自己的現實處境,都使他憂慮、愁苦,他渴望能擺脫這些深深壓在心中的痛楚。
欲重歌兮夢覺,推枕惘然獨念:人事底虧全
夢總是在最美的時候醒來。當他們還想將自由之歌再唱一遍時,詞人卻陡然驚醒,重新回到現實中來。他再無睡意,推開枕頭,遙望窗外明月,悵然獨自感嘆:為什么人間之事非要如同月亮一樣有虧有全,而不能總是圓滿呢?
蘇軾《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曰:“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面對人間的“悲歡離合”,蘇軾用月亮還有“陰晴圓缺”來安慰自己,表現出的是一種曠達的態度。辛棄疾卻不然。從極度超脫的夢境回到現實中來,這其中巨大的反差令他再也無法強作達觀,人世種種不如人意帶給他的壓抑、痛苦,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更加深了,所以他要感嘆“人事底虧全”。
有美人可語,秋水隔嬋娟
此二句化用杜甫《寄韓諫議》:“美人娟娟隔秋水。”
一番感慨后,詞人將筆鋒轉回:還好,人世雖有諸多不如意,還有好友可以向之傾訴。只是秋水相隔,不能即來相會。“美人”、“嬋娟”都借指知己朋友,包括詞序中提到的趙昌父、吳子似。
詞末借“美人”、“嬋娟”遠隔“秋水”,表達了對友人的思念,亦有盼友人早來赴約之意。
評解
這是一首借夢抒懷之作,除了開頭結尾,通篇都寫夢境。詞人借登天之夢,抒發希求沖破現實社會阻礙,獲得精神自由的強烈愿望。天馬行空般的夢境與無可奈何的現實形成強烈對比,大大增強了詞的藝術感染力,令人讀后不由扼腕嘆息。
全篇想象大膽奇幻,筆勢雄放蒼涼,既有李白、蘇軾作品中豪放清曠之風,又保留著稼軒自己深沉、悲慨、執著的特點。雖是病中所作,但卻毫無呻吟之語,依然是豪氣干云,充分體現了稼軒詞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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