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姚子敬秋懷(其三)
搔首風塵雙短鬢,側身天地一儒冠。
中原人物思王猛,江左功名愧謝安。
首蓿秋高戎馬健,江湖日短白鷗寒。
金樽綠酒無錢共,安得愁中卻暫歡。
孟頫七律,最學杜甫,即這一組詩里,就有不少句子承襲杜詩。者其一之“煙花樓閣西風里,錦繡湖山落照中”,出自杜甫《清明》之“秦城樓閣煙花里,漢主山河錦繡中”;其二之“隱幾無言有所思”,出自杜甫《秋興》的“故國平居有所思”;其四之“宋玉平生最蕭索”,則出自杜甫《詠懷古跡》之“庾信平生最蕭瑟”;其五之“水清沙自鳥相呼”,則出自杜甫《登高》之“渚清沙白鳥飛回”。本詩亦復如此,首聯上句“搔首風塵雙短鬢”,可聯想到老杜《春望》的“白頭搔更短”,下句“側身天地一儒冠”,可聯想到《秋興》的“江湖滿地一漁翁”和《江漢》的“乾坤一腐儒”,而句中“儒冠”之含義,又分明取自《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以孟頫之才,當不難別造新句,而本組詩中每首均承襲杜句,想是他別有用意,或許正是藉此強調這組詩與杜詩尤其是《秋興八首》的繼承關系吧!不過,字句雖是承襲,但首聯中那位搔首躊躇、不堪其憂、側身局促、靡知所騁的詩人形象,卻仍然是孟頫自己,蓋其句承而意不盡承也。首聯是對仗的,所可注目的是二句中措詞的順序,均是動作在前、背景在次、人則在最末。如此處理,佳處大約有二。起筆即有動蕩徘徊之感,先聲奪人,“搔首”、“側身”是也;繼而使此動蕩感推而廣之,乃在滾滾風塵、浩浩天地的背景下生成,益感令人震驚;最后以風塵、天地之廣,襯出“搔首”直至雙鬢為之短,“側身”之原因只為是區區一無用書生的詩人,更可見其憂思之廣,亦可嘆其身形渺小,雖憂而無補于事。此其一不循正常順序(先背景、后人、后動作),亦可令讀者先驚異、次思索、復咀嚼,較之平鋪而下為優。此其二。人論杜甫筆法多“頓挫”,本聯即此類,但并非學步,實是詩情需要之故,亦可謂善學矣,非止學其法,更學得其法之用。
次聯“中原人物思王猛,江左功名愧謝安”,王猛為漢人,十六國時為前秦主苻堅之相,輔堅定中原,臨歿告誡苻堅,東晉雖僻在江左,然為華夏正統所系,不可伐也。苻堅不聽,舉兵南犯,卒為東晉謝安遣師大敗于淝水。蒙古滅金,奄有北中國,北方漢族豪強,均贊助蒙古伐宋,更無一人有華夷之辨,故詩人環顧北方中原人物,益思如王猛其人者。至于南宋,時由佞相賈似道當政,對外屈辱求和,在內歌舞荒淫,不知兵備,終被元師一擊而潰,故詩人歷數江左(即江東、江南)與中原相抗衡的功名勛業,益覺亡宋當道之臣,較之謝安,直可愧死。這二句卓有史識,知彼知我,直道出南宋滅亡的根源,一在南北漢族之不一心,一在南方中朝無主。二句用典亦貼切,秦晉與元宋,都是異族之爭,都是南北對峙,又是南弱北強,多有可比,以彼喻此,讀來渾成無隔,亦可謂善于用典。但東晉終卻強敵,南宋不免淪亡,詩人作此比較之時,極含沉痛之意,此又讀者不可不察者。
頸聯既已不堪其憂,尾聯遂不得不轉寫“何以解優”。“金樽綠酒無錢共”,“共”若釋為“供”(通假),則不過言無錢可供自己樽酒,其意尚淺。故此句當是謂金樽無錢共綠酒,不過用筆又“頓挫”了一下。我出金樽,則欲飲之意甚殷勤;但因無錢,金樽終不能與綠酒共處,又可深悲:如此,詩意乃有委曲。下句“安得愁中卻暫歡”,意凡三轉:“愁”,一也;欲覓酒圖醉,暫偷一歡,二也;但無錢沽酒,此歡亦不可得,三也。悲慘之情,愈轉愈深,其作法直追老杜“潦倒新停濁酒杯”(《登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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