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蕭班馬鳴”語出李白《送友人》一詩,全詩以其清新樸雅、自然流暢、情意有致為歷代所珍賞,美譽連連。例如:末句“止寫‘馬鳴’,黯然銷魂,見于言外”
(屈復《唐詩成法》);“句法清新,出于天授。唐人之為短律,率多雕琢,白自腦中流出,不求巧而自巧,非唐人所能及也”(朱諫《李詩選注》)。又如“下聯健勁,結有蕭散之致。大匠運斤,自成規矩”(愛新覺羅·弘歷《唐宋詩醇》)。然而就是這短短五個字,在令人黯然銷魂、情不自勝的同時卻引發后人諸多不同釋讀,使得此詩在另一個角度成為人們接受關注的焦點之一,也給全詩平添一抹迷人之美魅。
一、 釋義分歧現狀
關于“蕭蕭”,目前近乎共識,絕大多數解釋為“馬鳴聲”,認為源于《詩經·小雅·車攻》“蕭蕭馬鳴”句;所見之唯一例外,乃作“馬蹄聲”解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唐詩選》)。
關于“班馬”,存有兩個方面的分歧,一個是出處,有人認為“蕭蕭班馬鳴”是李白化用《詩經·小雅·車攻》“蕭蕭馬鳴”句,創造性插入一個“班”字
(參見:俞平伯等著《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版,第345頁;蕭滌非等編《唐詩三百首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第137—138頁;張傲飛編《唐詩宋詞名家鑒賞大全集》,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62頁;肖淑琛著《中國古詩詞精講趣賞》,中國文史出版社2014年版,第116—117頁;等等。)
;更多人認為是李白完整借自《左傳·襄公十八年》“班馬之聲”句。
(
參見:郁賢皓編注《唐詩經典》,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259頁;管士光編注《李白詩集新注》,上海三聯書店2014年版,第373頁;《唐宋詩文鑒賞舉隅》,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42頁;劉逸生主編《李白詩選》,廣東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11頁;郁賢皓選注《李白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55頁;[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837頁;傅德岷主編《唐詩三百首鑒賞辭典》,湖北辭書出版社2005年版,第155頁;蕭滌非、劉乃昌主編《中國文學名篇鑒賞·詩卷》,山東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90頁;裴斐選注《李白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63頁;王強、左漢林主編《唐詩選注匯評》,巴蜀書社2008年版,第93頁;等等。)。
第二個是詞義,凡是認為出處為《左傳》者,無不基于杜預對“班馬之聲”的注解即“班者,別也”,故“班馬”就是“離群之馬”“離別之馬”或是“載人離去的馬”之類;也有個別人認為“班”除了分別之意以外,還與“悲”諧音,亦有襯托離別氣氛之美學效果(趙伯英、沈彥著《〈物我兩化曲盡情致——李白〈送友人〉的抒情藝術》,《阜陽師院學報》(社科版)1984年第3期,第164頁。)。
關于“班馬”這兩個方面的分歧,還有一個特別值得注意的現象:大凡認為“班馬”是基于《詩經》句而插入“班”字的情形,都似乎刻意回避《左傳》“班馬之聲”句的存在。而大凡認為“班馬”出自《左傳》的情形,都把“蕭蕭”與“班馬鳴”刻意割裂處理,即《詩經》“蕭蕭馬鳴”句只與“蕭蕭”二字相關,與“班馬鳴”無涉。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僅僅就是從形式上,要把“蕭蕭班馬鳴”與“蕭蕭馬鳴”徹底絕緣,著實難以服眾。而在沒有其他材料來源之前,把“蕭蕭班馬鳴”與《左傳》“班馬之聲”句兩者中的“班馬”不相聯系起來,恐亦是自欺欺人之舉。
二、 “蕭蕭”確定是馬鳴聲嗎?
視“蕭蕭馬鳴”為馬鳴聲的描繪,這種情形在《詩經》中確實有不少用疊聲詞形容聲響或叫聲的類似詩句,甚或詩句的結構模式完全一致,例如“呦呦鹿鳴”“雍雍鳴雁”“交交黃鳥”“喓喓草蟲,趯趯阜螽”“營營青蠅”“其鳴喈喈”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
“和鸞雍雍”
“哀鳴嗷嗷”
“鸞聲將將”
“鼓鐘將將”
“鼓鐘喈喈”
“鼓鐘欽欽”
“八鸞喈喈”
“八鸞鏘鏘”
“其馬,其音昭昭”“鼉鼓逢逢”“大車檻檻”“大車啍啍”之類,俯拾皆是,不一而足,為“蕭蕭”解作馬鳴聲提供了極具說服力的大量佐證。
既然如此,那么“蕭蕭”二字有無可能并非描繪馬鳴聲的呢?這種可能性還是存在的。
首先,就《詩經》歷代注釋而言,“蕭蕭馬鳴”之“蕭蕭”亦非眾口一詞。雖說絕大多數皆注釋為“馬鳴聲”,也還有另外幾種不同解法,比如理學家朱熹就注釋為“蕭蕭、悠悠,皆閑暇之貌”。
(朱熹注《詩集傳》,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55頁。)又比如有注釋認為“蕭蕭”是“通嘯嘯”,盡管仍然義歸馬鳴聲,但是經過了通假字的中介,自與直解迥異(參見:金啟華譯注《詩經全譯》,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411頁;劉精盛著《詩經通釋》,湖南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61頁。)。
其次,就“蕭蕭”在李白同時期及之前眾多詩歌中的使用情形來看,用以形容風聲、雨聲、秋天、夜色、建筑、樹木、大雁、羌笛、霜月、白云、草色之類不勝枚舉。且錄幾種主要情形以見一斑:
描繪風聲:“風蕭蕭兮易水寒”(荊軻)、“秋風蕭蕭愁殺人”(漢代《古歌》)、“蕭蕭哀風逝”(陶淵明)、“寒風蕭蕭生水紋”(庾信)、“北風行蕭蕭”(曹植)、“北風何蕭蕭”(王昌齡)、“秋風蕭蕭露泥泥”(杜甫)、“江風蕭蕭云拂地”(杜甫)、“江永風蕭蕭”(杜甫)、“涼風何蕭蕭”(李白)、“夜雨風蕭蕭”(岑參)、“蕭蕭山谷風”(陳琳)、“蕭蕭北風勁”(杜甫)、“涼風蕭蕭吹汝急”(杜甫)、“風蕭蕭兮夜漫漫”(岑參)……
描繪樹木聲:“風颯颯兮木蕭蕭”(屈原)、“白楊何蕭蕭”(漢代《古詩十九首》)、“蕭蕭藂竹映”(何遜)、“白楊亦蕭蕭”(陶淵明)、“蕭蕭松柏陰”(江淹)、“竹樹蕭蕭畫不成”(蘇颋)、“蕭蕭白楊聲”(李白)、“門柳蕭蕭噪暮鴉”(高適)、“長林何蕭蕭”(杜甫)、“白楊蕭蕭悲故柯”(劉長卿)、“松柏但蕭蕭”(劉長卿)、“蕭蕭林木虛”(常建)……
描繪雨聲:“蕭蕭沙中雨”(杜甫)、“離別雨蕭蕭”(劉長卿)、“蕭蕭江雨暮”(劉長卿)、“北風驅馬雨蕭蕭”(柳中庸)、“暮雨蕭蕭庭樹秋”(李冶)、“天雨蕭蕭滯茅屋”(杜甫)……
描繪秋天:“江上日多雨,蕭蕭荊楚秋”(杜甫)、“飛雨動華屋,蕭蕭梁棟秋”(杜甫)……
描繪建筑:“藹藹軍容靜,蕭蕭郡宇寬”(劉長卿)、“蕭蕭長門宮”(李白)、“蕭蕭古塞冷”(杜甫)、“塞口長蕭蕭”(高適)……
描繪大雁:“蕭蕭紫塞雁”(杜甫)、“暗覺海風度,蕭蕭聞雁飛”(王昌齡)……
自然不乏“蕭蕭”與“馬”共存一句的情形,例如:
翩翩朱蓋轉,蕭蕭良馬鳴。(范云)
凜凜邊風急,蕭蕭征馬煩。(虞世南)
憫憫琴上鶴,蕭蕭路傍馬。(何遜)
蕭蕭牧馬鳴,中夜拔劍起。(劉庭琦)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杜甫)
路分江淼淼,軍動馬蕭蕭。(劉長卿)
行人杳杳看西月,歸馬蕭蕭向北風。(劉長卿)
征馬向邊州,蕭蕭嘶不休。(高適)
雖說其中繼續多次明確出現用“蕭蕭”描繪馬鳴聲的情形,但是也不難發現:第一,“蕭蕭”并非馬鳴聲唯一所指,就是在李白筆下,亦非唯一所指,例如“蕭蕭長門宮”“涼風何蕭蕭”“蕭蕭白楊聲”諸句可為證。第二,確也出現對于“蕭蕭馬鳴”的其他不同釋讀和運用,例如杜甫有“馬鳴風蕭蕭”句,就是把馬鳴聲和蕭蕭風聲明確區分開來,把“蕭蕭”用作也同樣具有較為久遠歷史淵源的風聲描繪,例如戰國荊軻《易水歌》中即是。就李白之后的詩歌使用“蕭蕭”字眼的情形而言,除了繼續上述諸種用法之外,還出現了把“蕭蕭”解釋為馬鞭聲的例子,如蘇軾“吏士寂如水,蕭蕭聞馬”句即是如此;而清人朱彝尊則同樣和杜甫的用法一樣,有“陰風蕭蕭邊馬鳴”的詩句。一言以蔽之,把“蕭蕭”解釋為馬鳴聲不具有絕對性、唯一性或封閉性。
最后,從審美效果來看,若把“蕭蕭”解讀為馬鳴聲,屬于相對比較單一的性狀描述;若把“蕭蕭”與“馬鳴”分開,解讀為蕭蕭風聲中的馬鳴聲,似乎更有層次感、畫面感,性狀更為豐富也更富于意境。
三、 《左傳》是“班馬”唯一來源嗎?
從李白同時期及之前與“蕭蕭班馬鳴”相關的詩句來看,類似詩句不止一次出現,如“蕭蕭良馬鳴”“蕭蕭牧馬鳴”是也。這至少說明一點,李白絕非隨意使用“班馬”二字,而是自覺尋求與已有情形相異之表達。
就目前所見對于“班馬”的解釋而言,無一例外皆把眼光鎖定于《左傳·襄公十八年》以及杜預的注疏,遂解“班馬”為離別之馬,將之與“送友人”主題相應和,尚屬貼切,亦不無道理。但是,是否除此而外就沒有其他可能的出處了呢?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匪夷所思的一個有趣現象是,歷來在解釋《左傳》中“班馬之聲”時,不乏提及《周易》中“乘馬班如”的用法情形,可是“蕭蕭班馬鳴”的歷來注釋者紛紛在引述《左傳》的同時,卻從未有一個注解版本提及《周易》中的使用現象。《周易·屯卦》中的原句轉錄如下:
六二,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
六四,乘馬班如,求婚媾;往吉,無不利。
上六,乘馬班如,泣血漣如。
(黃壽祺、張善文撰《周易譯注》(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2—47頁。)
《周易》“乘馬班如”句的解釋,除有如南宋朱震《漢上易傳》卷一、南宋鄭剛中《周易窺余》卷一以及陳德述《周易正本解》、黃壽祺與張善文《周易譯注》等少量注解仍然借用“班,別也”和“馬多”之外,大多數的注解則是把“班如”解釋為回旋不進之貌,或更添以“班即‘般’,通‘盤’”這樣的中介以助之,所以“乘馬班如”所描繪的就是車馬回旋徘徊不前之貌
(參見:《周易譯注》(周振甫譯注,中華書局2001年,第24頁)、《周易集解》(李鼎祚撰,九州出版社2003年,第70頁)、《周易今注今譯》(陳鼓應、趙建偉注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54頁)、《周易全解》(金景芳、呂紹剛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68頁)、《〈周易〉原義》(劉福田著,中國書籍出版社2011年,第13頁)、《周易講讀》(吳辛丑著,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55頁)、《周易正本解》(陳德述著,巴蜀書社2012年,第119頁)、《易經通說》(鄧球柏著,湖南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0頁)、《周易辨似》(周仰賢撰,中山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2頁)、《周易今古文考證》(陳居淵著,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39—40頁)等。)。由此,“蕭蕭班馬鳴”之“班”就從《左傳》中的離別、分別之意,增加了盤桓回旋、徘徊不進之意。不妨進一步交代的是,針對《左傳》“班馬之聲”的“班”字解釋,歷來也不乏有對于“班,別也”的否定質疑之聲,例如:宋代項安世《周易玩辭》以及清代焦循、沈欽韓《春秋左傳》注疏中就都指出:此處“班馬之聲”乃盤桓不前之意,認為“杜預謂‘班,別也’,迂辟”。
(《春秋左傳補疏·春秋左氏傳補注》,[清]焦循、沈欽韓撰,郭曉冬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53頁。)其他如劉子威、顧艷《〈左傳〉如是讀》(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90年版)、李夢生《左傳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等書中皆作如是觀。申言之,“班者,別也”迄今亦非《左傳》“班馬之聲”的定解。
四、 結語:“蕭蕭班馬鳴”釋義新探
綜上所述,在通常把“蕭蕭班馬鳴”解讀為離別之馬發出蕭蕭嘶鳴之外,是不是還有這樣一種釋義可能,即解“蕭蕭”作風聲,“班馬鳴”解讀馬兒徘徊不前并發出嘶鳴之聲,全句就自然可以解讀為:在蕭蕭的風聲之中,朋友的馬兒徘徊左右,不忍離去,不時發出陣陣嘶鳴之聲。如此解釋,不僅通過蕭蕭風聲更加襯托出送行友人時的悲涼環境氛圍,而且可以借馬兒盤桓不前的動作更為鮮明形象、更富于詩意地觀照出朋友之間不忍分別的滿懷愁緒,正可謂馬猶如此,人何以堪?
不得不承認的一個事實是,“蕭蕭”與“馬”共構的詩歌意象組,業已成為中國古代詩歌發展史上一道引人矚目的高頻獨特景致。李白之前已有相關引述,在李白之后,諸如“邊馬蕭蕭鳴”“猶聞馬蕭蕭”“蕭蕭征騎煩”(劉禹錫),
“蕭蕭車馬悲”“蕭蕭征馬悲”“人逸馬蕭蕭”(韋應物),“暗騎蕭蕭出”(楊衡),
“蕭蕭萬馬隨”(無可),
“征馬蕭蕭立路傍”(韓偓),
“空磧馬蕭蕭”(皇甫曾),
“蕭蕭萬馬叢”(戎昱),
“蕭蕭驅匹馬”(武元衡),
“殘月馬蕭蕭”“風急馬蕭蕭”(許渾),
“玉溪回首馬蕭蕭”“馬嘶紅葉蕭蕭晚”“蕭蕭邊馬思”(趙嘏)
,“蕭蕭羸馬正塵埃”(羅隱),
“匹馬蕭蕭去不前”(黃滔),“都城落日馬蕭蕭”“蕭蕭饑馬立風前”“行人相對馬蕭蕭”(王安石),“嘶馬蕭蕭蒼草黃”“廄馬蕭蕭鳴”(黃庭堅)“來朝匹馬蕭蕭去”(晁端禮)
,“馬聲蕭蕭陣堂堂”“橫穿村市馬蕭蕭”(陸游),“蕭蕭骕骦鳴”(文天祥),“蕭蕭獵馬還”(納蘭性德)之類不絕如縷,蔚然大觀,甚至在唐堯克(年份不明)《大梁行》中出現“聞有東山去,蕭蕭班馬鳴”句,直接挪用李白原句,影響之著亦可見一斑。至此,我們不妨認為,源自《詩經》中的“蕭蕭馬鳴”穿越數千年豪邁煙塵,已儼然淬煉成為中華文學史上一種特殊的文化符號,值得研究者高度重視。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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