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晚唐溫庭筠、韋莊開始,女性就成為詞中描寫的主要題材。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詞本來就是歌舞宴筵佐興娛賓的產物,而詞的演唱者又大多是十七八歲的女郎。所以《花間集序》也就坦然承認:“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對詞作誕生的生活環境以及詞體的性質,表述得明白而準確。
宋詞的創作上承花間、南唐,仍然以女性為主要對象。不過,同樣描寫女性,宋詞與花間詞也有所不同。花間詞人寫女性,注重其外在形態主要是體態、服飾的描繪,少數作品甚至帶有色情傾向,而且風格大都濃麗艷冶。南唐以下,變濃艷為清麗;晏殊、歐陽修以下,又將描繪的重點由女性的外貌轉向女性情思。從柳永、秦觀開始,詞人們開始更多地關心女性的生活。他們筆下的妓女不再僅僅是供詞人素描寫生的花瓶,而是有血有淚有痛苦有追求的活生生的個體。于是,女性的閨中生活成了詞的一個重要題材。此外,朱淑真、李清照等女詞人的作品中,反映她們自己閨中情思的作品也占有相當大的比重。這樣,閨情之作在宋詞中也就占有不容忽視的一席之地。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
鳳髻: 綰結為飛鳳形的發髻 。
金泥帶: 涂有金粉的綢帶 。
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
“ 畫眉 ” 句 : 引用唐代朱慶馀 《 近試上張水部 》 中詩句 :“ 妝罷低聲問夫婿 , 畫眉深淺入時無 ? ”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
等閑妨了繡功夫。
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 ?
怎生: 怎樣 。
〔 大意 〕鳳形發髻上扎好綢帶,再插上刻有龍紋的玉梳。走來窗下含笑相扶,總愛問:“畫眉的深淺是否時髦 ? ”依偎著丈夫玩弄毛筆,初學描花涂涂抹抹,不知不覺耽誤了刺繡的功夫。還笑著問道:“鴛鴦這兩個字該怎樣寫 ? ”
〔 點評 〕 這首詞寫閨中少婦的嬌媚之態 。“ 笑相扶 ”
“ 偎人久 ”, 生動傳神 ; 兩句問話 , 尤富情趣 。
庭院深深深幾許 ? 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玉勒雕鞍: 嵌玉的馬籠頭和雕花的馬鞍 。 代指男子 。
章臺: 歌妓聚居的地方 。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雨橫風狂: 指風雨猛烈 。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亂紅: 零亂的落花 。
〔 大意 〕庭院深深,到底有多深 ? 楊柳含煙帶霧,掩映著重重簾幕。高樓再高,也望不見那章臺街的路,那里男子們正在尋歡作樂。雨橫風狂,已是暮春。重門遮掩了黃昏,沒有辦法將春天留住。含著淚水詢問花兒,花兒也默默不語。那隨風飄舞的片片飛紅,卻向秋千架外飛去。
〔 點評 〕 這首詞抒寫閨怨 , 主要通過對思婦所處環境的描繪烘托 , 刻畫思婦深閨獨處感物傷懷的心緒 。 懷人而人兒走馬章臺 , 望而不見 ; 問花而花兒飛過秋千 , 留春不住 : 無限惆悵寂寞之情因之而生 , 被拋棄的感覺由此強化 。 春光消逝 , 花兒零落 , 而自己也只剩下滿腹哀怨和心酸 , 禁不住淚眼蒙 眬 。
樓角初銷一縷霞,淡黃楊柳暗棲鴉。玉人和月摘梅花。
笑 睰 粉香歸洞戶,更垂簾幕護窗紗
睰: 拈 , 用手指捏東西 。
東風寒似夜來些。
〔 大意 〕樓角剛剛抹去最后一縷晚霞,楊柳剛剛泛出嫩黃,暮色中開始飛回幾只歸巢的烏鴉。亭亭玉立的美人兒,在皎潔的月光下采摘梅花。含笑拈香回到閨房中,垂下窗簾遮護窗紗。東風還帶著幾分寒意,似乎比入夜時要冷上幾分。
〔 點評 〕 這是一首閨情詞 。 詞中的女主人公和月摘梅 、 含笑拈香 , 和大多數同類題材的作品相比 , 這首詞顯得更為輕松 , 更為閑適淡雅 , 楊升庵 《 詞品 》 稱贊這首詞 “ 句句綺麗 , 字字清新 ”。
樓外垂楊千萬縷。
欲系青春,少住春還去。
系: 拴住 。
青春: 美好的春天 。
猶自風前飄柳絮,隨春且看歸何處。
猶自: 還在 。
綠滿山川聞杜宇。
杜宇: 杜鵑鳥 , 啼聲似云 “ 不如歸去 ”。
便做無情,莫也愁人苦 ?
便做: 即使 。
莫也: 豈不也 。
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
瀟瀟: 形容雨聲 。
〔 大意 〕樓外千萬縷柳絲想挽留住美好的春天,可春天稍作停留后還是歸去了。風中柳絮還在飄飛,似乎要隨著春天去看春歸向何處。大地一片綠色,杜鵑聲聲“不如歸去”。即使杜鵑無情,豈不念人兒愁苦 ? 舉起酒杯送春,春天也不言語,黃昏時分天卻下起了雨。
〔 點評 〕 這首詞描寫暮春景色 , 表現惜春情懷 。 垂柳系春 、 柳絮隨春 、 杜宇啼春是春末的景色 , 而瀟瀟雨聲則標志著春季的結束 。“ 把酒送春春不語 , 黃昏卻下瀟瀟雨 ”, 與歐陽修 《 蝶戀花 》 中 “ 淚眼問花花不語 , 亂紅飛過秋千去 ” 有異曲同工之妙 。 在暮春景色的描繪中 , 寄寓著作者對自己逝去的青春的留戀 。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
殘酒: 隔夜的醉意 。
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卷簾人: 指婢女 。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 大意 〕昨夜里風聲緊雨聲稀,沉沉的一覺也未能消解隔夜的醉意。試探著問問卷簾的侍女外面怎樣,卻回答說海棠花兒依然如舊。粗心的侍女你可知道,一夜風雨后,海棠的紅花應該更加稀疏,綠葉應該更加肥厚。
〔 點評 〕 這首詞寫閨中女兒對暮春時刻春意凋零的獨特感受 。“ 綠肥紅瘦 ”, 刻畫出雨后花兒零落 、 綠葉濃郁的情態 , 細膩傳神 。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
蹴( cù ): 踏 , 蹬 。
慵: 疏懶 。
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有人來,襪 金釵溜。
襪( chǎn ): 只穿著襪子 ( 走路 )。, 只 。
溜: 滑落 。
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 大意 〕蕩完了秋千,站起身來,懶洋洋地擦著纖纖玉手。露水正濃,花兒稀疏,微微的香汗把單薄的春衣濕透。看見有客人進門,金釵滑落,只穿著羅襪就走。含羞而去,倚門回過頭來,佯裝把青梅嗅。
〔 點評 〕 這首詞寫一位青春少女的天真無邪 。 詞的上片寫少女的閨中游樂 , 蕩蕩秋千 , 看看花兒 , 雖然閑適舒徐 , 但一個 “ 慵 ” 字 , 暗傳心緒 。 下片寫客人到來之際少女的嬌憨之態 , 生動傳神 , 富于生活情趣 :“ 襪金釵溜 ”, 寫少女初見生人時的羞澀與驚慌 ;“ 倚門回首 ”, 寫少女的好奇 ;“ 卻把青梅嗅 ”, 寫少女的狡黠與頑皮 。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
金猊: 鑄為狻猊 ( 傳說中的一種猛獸 ) 形狀的金屬香爐 。
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
寶奩: 梳妝匣 。
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
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 選 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
陽關: 指古代送別曲 《 陽關三疊 》。
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
武陵人: 指傳說中入山采藥遇仙女的劉晨 、 阮肇 。 這里指作者的丈夫趙明誠 。
秦樓: 秦穆公之女弄玉所住之樓 。 這里指作者所住樓閣 。
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
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 大意 〕香爐早已火冷香消,被子也亂堆在床上,起床之后,渾身慵懶,不想去梳頭。任隨那梳妝盒沾滿灰塵,太陽高高地掛上簾鉤。只怕那離愁別苦,有多少心事欲說還休。近來日漸消瘦,并不是沉溺美酒,也不是傷春悲秋。算了 選 算了 選 這回他真的要離去了,即使唱上千萬遍《陽關三疊》,也難以挽留他。他像武陵人一樣遠去,煙霧空鎖著我的小樓。只有那樓前的流水,知道我整天在這里深情凝望。從今以后,凝眸遠望時又增添了一段新愁。
〔 點評 〕 這首詞是作者為送別丈夫而作 。 詞的上片寫女主人公了無情緒的慵懶 , 下片則直抒相思之情 。 李攀龍 《 草堂詩余雋 》 評價這首詞 :“ 寫其一腔臨別心神 , 新瘦新愁 , 真如秦女樓頭 , 聲聲有和鳴之奏 。”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簟( diàn ): 竹席 。
云中誰寄錦書來 ?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錦書: 回文錦字書 。 這里指夫妻間的書信 。
雁字: 雁行 , 雁陣 , 大雁排成的 “ 人 ” 字或 “ 一 ” 字 。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 大意 〕紅蓮凋謝,竹席生涼,又是一番金秋景色。輕輕解下羅裙,獨自登上小舟。誰為我捎來遠方的書信 ? 大雁歸來的時候,月光灑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東流,一樣的相思情緒,兩地的無邊閑愁。這樣的情緒沒有辦法可以消除,剛剛卸下眉頭,又悄悄涌上心頭。
〔 點評 〕 據 《 瑯記 》 記載 , 李清照新婚不久 , 趙明誠即負笈遠游 , 臨別之際作者在錦帕上題寫此詞以贈 。 詞的上片寫臨別的纏綿 , 下片寫別后的思念 。《 古今女史 》 稱這首詞 :“ 頗盡離別之情 , 語意飄逸 , 令人省目 。”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將息: 調養休息 。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它、晚來風急 ?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 ?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
次第: 情形 , 光景 。
〔 大意 〕東尋尋,西找找,心中若有所失;秋風秋雨,冷冷清清,滿目凄慘悲戚。這忽暖忽寒的天氣,讓人最難以調養將息。三杯兩杯淡酒,怎么敵得過傍晚風急 ? 正在睹物傷情,大雁飛過,卻是當年的舊相識。滿地都是菊花,憔悴凋零,還有誰去采摘 ? 獨自一人,守著窗兒,怎么能挨到天黑 ? 秋風梧桐,再加上黃昏時蒙蒙細雨仍在淅淅瀝瀝地下。此情此景,怎么能用一個“愁”字了結得了 ?
〔 點評 〕 這首詞作于南渡之后 , 此時作者流落江南 , 丈夫已死 , 孤苦伶仃 。 這首詞寫秋日閨思 。“ 守著窗兒 ”, 是全詞視角的出發點 。 滿目秋色 , 滿腹秋思 , 正在這小窗一望之間 。 從結構而言 , 有杜甫 “ 窗含西嶺千秋雪 ” 之妙 。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 ?
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 選 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 ?
次第: 這里是轉瞬之間的意思 。
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
中州: 這里指北宋都城汴京 。
三五: 正月十五 。
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
鋪翠冠兒: 鑲上了翡翠的帽子 。
捻金雪柳: 嵌入了金線的雪柳 。 雪柳 , 婦女的一種頭飾 。
簇帶: 即 “ 簇戴 ”, 指插戴首飾 。
濟楚: 整整齊齊 。
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
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 大意 〕昏黃的落日像熔化的黃金,暮云環合像是璧玉,不知道當年的人兒現在哪里 ? 濃濃的煙靄染濃了綠柳,笛中傳出《梅花落》的哀怨,不知不覺已經有了幾分春意。元宵佳節,天氣晴朗,只怕轉瞬間又飄來風雨。謝絕了寶馬香車,謝絕了酒朋詩侶的邀約。記得當年汴京繁華的歲月,閨中生活優游閑適,最看重這元宵燈夜。戴上鑲了翡翠的帽子,插上用金錢捻絲所制的雪柳,全身穿戴得整整齊齊。如今容顏憔悴,白發蓬亂,更怕在夜里出去。不如躲在簾子下邊,聽聽人們的歡聲笑語。
〔 點評 〕 這是作者晚年流寓江南的一首作品 。 靖康之變 , 作者家破人亡 , 早年過著幸福溫馨生活的貴婦 , 變成了流落不偶的江南游子 。 所以 , 追念昔日繁華 , 感慨今昔盛衰 , 就成為李清照晚年作品的主調 。 這首詞追憶昔日汴京元宵佳節火樹銀花的熱鬧場面 , 進而與此刻 “ 風鬟霜鬢 ”“ 怕見夜間出去 ” 的憔悴形象形成鮮明的對比 , 興亡之感 , 油然而生 。 劉辰翁說 :“ 余自乙亥上元誦李易安 《 永遇樂 》, 為之涕下 , 今三年矣 , 每聞此詞 , 輒不自堪 。” 可見這首詞感人至深的藝術魅力 。
樓陰缺,闌干影臥東廂月。
樓陰: 這里指月光投射高樓留下的陰影 。
東廂月,一天風露,杏花如雪。
隔煙催漏金虬咽,羅幃暗淡燈花結。
漏: 漏壺 , 古人滴水計時的儀器 。
金虬: 銅制的龍形箭 , 用以標識水位的高低 , 同時也就標示了時刻的早晚 。
燈花結,片時春夢,江南天闊。
“ 片時 ” 兩句 : 用岑參 《 春夢 》“ 枕上片時春夢中 , 行盡江南數千里 ” 之意 。
〔 大意 〕高樓的陰影遮蔽著庭院,只有樓頭欄桿的空隙為東廂送來了月色。東廂的月色伴隨著滿天風露,映照著如雪的杏花。風煙外傳來漏壺滴滴答答的幽咽聲,羅帳里燈光暗淡,燈花空結。燈花空結,只有在這片刻的春夢中回到千里之外的江南。
〔 點評 〕 這首閨怨詞寫月下懷遠 。 月色中 , 風露下 , 靜聽銅壺滴漏的幽咽 , 只有春夢可以讓人瞬息千里 , 去到江南 , 可惜 , 好夢又只有片刻 。 況周頤 《 蕙風詞話 》 稱道這首詞 “ 純任自然 , 不假錘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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