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州上元
燈火錢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帳底吹笙香吐麝,更無一點塵隨馬。
寂寞山城人老也!擊鼓吹簫,卻入農桑社。火冷燈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蘇軾于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九月,由杭州通判調知密州(今山東諸城),十一月三日到任。次年正月十五,寫下這首詞。
題目是“密州上元”,詞卻從錢塘即杭州的上元夜寫起。蘇軾在熙寧四年十一月到杭州任,在杭州整整三年,過了三個元宵節,印象是深刻而新鮮的。元宵的特點,第一是燈,唐蘇味道《正月十五夜》詩稱為“火樹銀花”,宋歐陽修《生查子·元夕》詞又有“花市燈如晝”之句。蘇軾對此雖未細寫,而因為那是“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柳永《望海潮》詞)的地方,僅點了一句“燈火錢塘三五夜”,其燈夕的盛況便可想見。其次是月。“明月如霜”,用“如霜”形容月,是取其色白。但元宵的月又不同于平常。十五夜月正圓,燈月交輝,引來滿城士女,爭相游賞。南北宋都很重視這一個節日。《東京夢華錄》“元宵”說:“五陵年少,滿路行歌;萬戶千門,笙簧未徹。”《武林舊事》說:“元夕節物,婦人皆戴珠翠、鬧蛾、玉梅、雪柳,……而衣多尚白,蓋月下所宜也。”就是詞中所謂的“人如畫”了。這還是街市的游人。至于富貴人家慶賞元宵,又另有一種排場。《夢粱錄》“元宵”:“府第中有家樂兒童,亦各動笙簧琴瑟,清音嘹亮,最可人聽。……內侍蔣苑使家,珠簾低下,笙歌并作。”這“帳底吹笙香吐麝”所寫的情景,到南宋時杭州升為臨安府,做了都城,可就越見繁奢了。“更無一點塵隨馬”,化用上述蘇味道《正月十五夜》詩“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句,進一步從動態寫游人。說“無一點塵”,更顯得江南氣候之清潤。
上片整個描寫杭州元宵景致,寫燈,寫月,寫人,詞句雖不多,卻是“有聲有色”。乍看似與題中“密州”無涉。到過片一句“寂寞山城人老也”,只用“寂寞”二字一點,便將前面“錢塘三五夜”那一片熱鬧景象全部移來,為密州上元當前光景作反襯,再不須多著一字,使人領會到密州上元的寂寞冷落究是如何了。如此點入本題,真是“筆端回萬牛”,絕大的工力。作者以于兩地為前后任的經歷作關合,得此奇文,在他以前的詩詞中,曾未見有如此章法。
本來么,蘇軾剛到密州兩個多月,即逢上元,密州上元之夜,也該是有燈有月,也有游人,如果正面敘寫,也不是無可點染,也可以題作“密州上元”。但是,他當時的處境卻令他不能如此下筆。密州上元比之“錢塘三五夜”之不須多寫,在作者來說,不止是“曾經滄海難為水”,更因為他這一次由杭州調知密州,環境和條件出現了很大的變化,遂使心情完全不同。他在下一年所寫的《超然臺記》中,有一段話追述他的這場變化:“余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墻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觀而適桑麻之野。”一句話,從大城市轉到山溝溝來了。這還不是他感到“寂寞”的原因。況且他此來是由通判改任知州,升了官,也無郁郁不樂之理他心境沉重的真正原因是如《超然臺記》接著所說的:“始至之日,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樂也。”蘇軾是個親民的官,作為一州之長,地方連年蝗旱,“天上無雨,地下無麥”(《論河北京東盜賊狀》),連知州和通判也只能每天吃枸杞和菊花(《后杞菊賦序》:“日與通守劉君廷式循古城廢圃求杞菊食之。”),百姓的生活困苦更可想而知,使這位剛到新任年僅四十的“使君”憂愁滿腹,不禁有“人老也”之嘆。他在這上元之夜,隨意閑行,聽到簫鼓之聲,走去看看,原來是村民正在舉行社祭,祈求豐年。這個古老的風俗在《周禮》中已有記載:“凡國祈年于田祖,吹《豳雅》,擊土鼓,以樂田畯(農神)。”王維《涼州郊外游望》詩也說:“婆娑依里社,簫鼓賽田神。”然而詞人面對眼前農民祈年的場面,耳聞簫鼓之聲,仍排遣不去心頭的落寞。結末二句“火冷燈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意象慘淡,作者心間的愁惱可以想見。
王國維論詞,謂“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蘇軾這首《蝶戀花》,確是“有境界”之作。他在《南行前集敘》中說他們父子出川赴京途中所作詩文,是“山川之秀美,風俗之樸陋,賢人君子之遺跡,與凡耳目之所接者,雜然有觸于中而發于詠嘆”,以此言衡量此詞,亦無不合。他作詞,于內容、筆墨不囿于成規,自抒胸臆,意之所到,筆亦隨之,不求工而自工。此詞章法之奇,轉折之大,含蘊之深,體現出了他當時的境遇和心情。誠如元好問所言:“唐歌詞多宮體,又皆極力為之。自東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萬古凡馬空’氣象。”(《新軒樂府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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