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由將赴南都,與余會宿于逍遙堂,作兩絕句,讀之殆不可為懷,因和其詩以自解。余觀子由自少曠達,天資近道,又得至人養(yǎng)生長年之訣,而余亦竊聞其一二,以為今者宦游相別之日淺,而異時退休相從之日長,既以自解,且以慰子由云》原文
別期漸近不堪聞,風(fēng)雨蕭蕭已斷魂。
猶勝相逢不相識,形容變盡語音存。
其二
但令朱雀長金花,此別還同一轉(zhuǎn)車。
五百年間誰復(fù)在?會看銅狄兩咨嗟。
【鑒賞】
熙寧九年(1076)十二月,東坡罷密州任,移知河中府。十年正月,行至濟南,在子由家住了一個多月。子由自熙寧六年九月為齊州掌書記,有家在濟南,但他本人這時已罷掌書記任,正以上書言事留在東京,兄弟未能相見。二月,東坡至鄆州,道出澶、濮間,子由自京師特意趕來相會。兄弟倆自從熙寧四年九月在潁州分別,已經(jīng)快七年不見面了。子由決定送東坡去河中府上任,二人同行入京,剛走到陳橋驛,東坡又接到新的徙知徐州的任命,不得入國門。他們在東京城外范鎮(zhèn)家住了一個多月。四月二十一日,子由陪同東坡來到徐州,兩弟兄在徐州相聚一百多天,到了八月間,子由將赴南京(河南商丘)留守簽判任,與東坡在徐州告別。行前,會宿逍遙堂,子由寫了兩首絕句留別。(見本書)二詩感情深摯,情調(diào)凄婉,東坡所謂“讀之殆不可為懷”者。東坡則以雄渾之筆,沉郁之思,寫了這兩首和詩。東坡兄弟自少即懷用世之志,此時卻想到“尋舊約”,想到“退休”,這是和他們當(dāng)時所處政治環(huán)境分不開的。這一點,兄弟二人是心照不宣,不言而喻的,只是子由的詩說得更含蓄,東坡的詩寫得更駿快而已。讀東坡此二詩,應(yīng)該抓住這一根本點,這不是一般的傷離惜別之作。
第一首“別期漸近不堪聞,風(fēng)雨蕭蕭已斷魂”,言別期漸近,已覺黯然銷魂,更加風(fēng)雨蕭蕭,助長了這種離情別緒。二句概括了子由詩中惜別之意,著重回答原詩提到的“風(fēng)雨對床”那一層意思。三、四句“猶勝相逢不相識,形容變盡語音存。”表面看是推開一步,以相慰藉,實際上是更深入、更沉痛地表達了此時此地的復(fù)雜心情。紀(jì)昀評云:“寬一步,更沉著”,這是很有道理的。在生活中人們常有這樣的經(jīng)驗:兩個朋友、親人多年不見,歲月催人,容顏易老,一旦邂逅相逢,從外貌上彼此已經(jīng)不能互相認識,但往往會從聲音、神態(tài)上還能認出自己的親人。唐人賀知章“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句,說的就是這種情形。東坡此詩,乍看之只不過是說我們雖然離多會少,但究竟還沒有弄到相見不相識,只能從語音上辨認自己親人的程度,所以還是值得互相寬慰的。但實際用意卻遠不止此。這里他用了一個典故,必須弄清他為什么用典才能弄清詩人的真實意圖,才能懂得此詩的精妙之處。《后漢書·黨錮傳》:“夏馥為黨魁”,當(dāng)黨錮禍起,宦官誣陷、收捕黨人,黨人紛紛亡命的時刻,夏馥也“剪發(fā)變形,隱匿姓名,為冶家傭(幫人打鐵),親突煙炭,形貌毀瘁,人無知者。弟靜,遇馥不識,聞其言聲,乃覺而拜之。”自熙寧變法以來,反對派不斷受到貶斥,東坡兄弟也連年外放。這時,王安石已罷相,新黨中的某些人更加肆意打擊、排斥異己。東坡已經(jīng)意識到這種危險處境,不過眼前自己還在徐州任職,子由也新近接到南京留守簽判的任命,暫時還算得是比較僥幸的。他用夏馥的典故,既切合兄弟間情事,更重要的,暗示了黨派傾軋中的危險處境和忿懣心情。他以尚未淪入夏馥那種可怕境地來寬慰子由,寬慰自己,曲折地表達了對時事的不滿。果然,幾年之后就發(fā)生了烏臺詩案,則東坡的憂危之感,不是沒有根據(jù)的。
第二首即題目所謂“子由天資近道,又得至人養(yǎng)生長年之訣”,從這一角度來說明“今者宦游相別之日淺,而異時退休相從之日長”的意思,以此安慰子由,寬解自己,但言外也同樣蘊蓄著對時事的忿懣不平之情。
“朱雀”、“金花”都是道教煉丹書中的術(shù)語。施注引陰真君《金液還丹歌》云:“北方正氣為河車,東方甲乙成丹砂,兩精合養(yǎng)歸一體,朱雀調(diào)護生金花。”按李白《草創(chuàng)大還贈柳官迪》詩:“朱鳥張炎威,白虎守本宅。”王琦注引淳于叔通《大丹賦》云:“朱雀翱翔戲兮,飛揚色五采。”俞琰注云:“朱雀,火也。”此詩第一句的大概意思是只要一旦金丹煉成,獲得了長生久視之術(shù)。“一轉(zhuǎn)車”用賈島詩“碌碌復(fù)碌碌,百年雙轉(zhuǎn)轂”的意思,言人生一世,就像車輪旋轉(zhuǎn)那樣快速、短暫。一、二句連起來,意謂如果真能長生不死,那么,眼前這數(shù)年的分別,真像車輪一轉(zhuǎn),是非常短暫而快速的,確實算不了什么,值不得惋惜、留戀。
接下去二句“五百年間誰復(fù)在?會看銅狄兩咨嗟。”承接上文長生久視之意,進一步把問題擴大了,意思加深了。從歷史發(fā)展的長遠觀點看,五百年間,將會發(fā)生多么大的變化,今天那些爭權(quán)奪利、煊赫一時的人,不是早也煙消云散了么?又和他們計較些什么呢?“銅狄”謂銅人,指漢武帝時所鑄金人。這里又用了一個典故。《后漢書·方術(shù)傳》記載,一個叫薊子訓(xùn)的人,有神仙之術(shù),“后因遁去,不知所止。”多年后,有人在長安東霸城看見他,“與一老公共摩挲銅人,相謂曰:‘適見鑄此,已近五百歲矣’!”
宋代士大夫多信方士煉丹、養(yǎng)氣之說,何薳《春渚紀(jì)聞》卷十云:“丹灶之事,士大夫與山林學(xué)道之人喜于談訪者十蓋七八也。”蘇轍早年也很注意這種“燒煉之事”,他在《龍川略志》中不止一次提到這個問題,并說自己“治平末泝峽還蜀,泊舟仙都山下,有道士以《陰真君長生金丹訣》石本相示,”并在一起討論“燒煉事”。東坡在與王鞏、張方平諸人的信札中也常常提到修煉,在黃州時寫的詩中還提到在臨皋亭設(shè)置別室,專放丹爐。但東坡并不相信有長生不死的人。此詩用“朱雀”、“金花”,只不過借用道書中的語言,藉以表達一種詩的意象。詩人從歷史長河這一悠久觀點來看待眼前短暫的、變動著的一切,包括個人的遭遇,時局的變化。紀(jì)昀評此詩云:“此亦刺當(dāng)日小人營營,終歸于盡,而語意渾然不露。”可謂抓住了這首詩的實質(zhì)。
這兩首詩都用了一些典故,以深化詩的意境和內(nèi)涵,增強詩的形象性、含蓄性和表現(xiàn)力。東坡善于根據(jù)表情達意的特定需要,從大量的文獻資料中,選擇那些具有典型意義的名言警句或歷史事實,發(fā)掘典故本身所包含的深廣的意蘊,精確、貼切地加以提煉和運用。前代批評家頗有譏評東坡詩好用事的,但這問題應(yīng)該具體分析,區(qū)別對待。像這里,特別是像第一首詩,如果不用夏馥這個典故,詩人的復(fù)雜心情,是不能在簡短的幾句詩中表現(xiàn)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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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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