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蒼舒醉墨堂》
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
何用草書夸神速,開卷惝恍令人愁?
我嘗好之每自笑,君有此病何能瘳!
自言其中有《至樂》,適意無異《逍遙游》。
近者作堂名“醉墨”,如飲美酒消百憂。
乃知柳子語不妄,病嗜土炭①如珍羞。
君于此藝亦云至,堆墻敗筆如山丘。
興來一揮百紙盡,駿馬倏忽踏九州。
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
胡為議論獨見假,只字片紙皆藏收?
不減鐘張君自足,下方羅趙我亦優。
不須臨池更苦學,完取絹素充衾裯。
【鑒賞】
石蒼舒字才美(本集作“才翁”),長安人。善于草隸書法,人稱得“草圣三昧”。蘇軾由開封至鳳翔,往返經過長安,必定到他家。熙寧元年(1068)蘇軾鳳翔任滿還朝,在石家過年。他藏有褚遂良《圣教序》真跡,起堂取名“醉墨”,邀蘇軾作詩。蘇軾回到汴京,寫此首詩寄給他。
蘇軾是大書家,有多篇詩談到書法。《鳳翔八觀》里的《石鼓文》、《次韻子由論書》、《孫莘老求墨妙亭詩》和這首《石蒼舒醉墨堂》,都是傳誦人口的。那幾首詩都涉及論書,而這首純粹蹈虛落筆,尤其特殊。
這是蘇軾早期七古名篇。他后來的七古中常見辯口懸河、才華橫溢的特色,此首即是這種特色早期成熟的表現。堂名“醉墨”就很出奇,詩也就在這名字上翻騰。起首明要恭維石蒼舒草書出眾,卻偏說草書無用,根本不該學。這種反說的方式前人稱為“罵題格”。第一句是充滿牢騷的話。這些牢騷是和蘇軾那段時期的感受分不開的。在鳳翔的前期,知府宋選對他很照顧。后來宋選離任,由陳希亮接任。陳對下屬冷冰冰的,又好挑剔,甚至蘇軾起草的文字,他總要橫加涂抹。蘇軾對此很不滿,在詩里也有所表現,如《客位假寐》。蘇軾到了京城,正值王安石為參知政事,主張變更法度,蘇軾也不滿意,以致后來因此而遭放逐。這時雖未到和王安石鬧翻的地步,但心里有牢騷,所以借這首詩沖口而出。這句話猛一讀不覺怎樣,細一想,把“憂患”的根源歸于“識字”,實在有點令人吃驚。那末“憂患”何在呢?作者卻一點即收,使讀者自己領會。古人輕視識字的,恐怕要數項羽最有名氣。他認為字不過用來記記姓名,不值得學(《史記·項羽本紀》)作者巧妙地用了項羽這個典故而不落用典的痕跡。識字本是多余的事,更何況識草字,寫草字,又寫得龍飛鳳舞,讓人打開卷子一看驚嘆不已,豈非更為不對!“惝恍”二字形容草書的變化無端。“令人愁”明貶暗褒。這兩句緊呼下文“興來”二句。這四句破空而來,合寫兩人而側重對方。
五六二句從自己到對方,在章法中是轉換處。蘇軾是書家,《次韻子由論書》一開始就說:“我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用“我嘗好之”對比“君有此病”,也是明貶暗褒。“病”指其好之成癖,暗伏對方草書工力之深,引出下面六句正面點明“醉墨”的旨趣。七八兩句把《莊子》兩個篇名用來贊美對方草書工力之深。九十兩句正面點明以“醉墨”名堂的用意,十一十二兩句又用柳宗元的比喻回應“君有此病何能瘳”,看似批評,實是夸獎。孔子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樂之不倦,造詣必深。下面四句即是正面贊美。這四句極有層次,首句總提,次句暗用前人“筆冢”(如王羲之、智永、懷素等)的故事寫其用力之勤。接下寫其造詣之深,這是用力之勤的結果。這兩句又和篇首“神速”句呼應,一正寫,一比喻。條理井然,語言飛動。
“我書”四句回到自己,上應“我嘗好之”句。先謙抑,表明不上規矩,“點畫”句和“惝恍”句相應。接下兩句反問石蒼舒為何對我書如此偏愛,看似自我否定,實有自負書法之意。如果正寫即乏味,而且易流為自我吹噓,用反詰語氣來表現,供人回味,深得立言之體。懷素說:“王右軍云,吾真書過鐘而草不減張。仆以為真不如鐘,草不及張。”“不減鐘張”句即翻用這個典故贊美石蒼舒。漢末張芝(伯英)和羅暉(叔景)、趙襲(元嗣)并稱,張伯英自稱:“上比崔杜不足,下方羅趙有余。”(見《晉書·衛恒傳》)“下方羅趙”句即正用此典以收束“我書”。張芝人稱“草圣”,《三國志·魏志·韋誕傳》注說,張芝家里的衣帛,必定先用來寫字,然后才染色做衣服。他臨池學書,每天在池里洗筆,池水都成黑色。結尾兩句又反用此典,回應篇首四句,石我雙收。這四句都用寫字的典故,出神入化而又緊扣本題。
這首七古可以看出東坡的本領。趙克宜評說:“絕無工句可摘,而氣格老健,不余不欠,作家本領在此。”所謂不余不欠,就是既把題意說透,又沒有多余的話。這正是東坡風格的特色。善于在別人難于下筆之處著墨,把敘事議論抒情完全熔為一爐。語言形象生動,結構波瀾起伏,正說反說,忽擒忽縱,意之所向,無隱不達。驟然讀之,像是天馬行空,去來無跡;細加尋繹,卻又綱舉目張,脈絡分明。正如作者所說畫竹之妙:“交柯亂葉動無數,一一皆可尋其源。”(《鳳翔八觀·王維吳道子畫》)至于驅遣書史,更是信手拈來,頭頭是道。學博才雄,無施不可,在這首詩中可以窺見一斑。
字數:2070
作者:周本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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