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②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③。
誰見幽人獨往來④?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⑤,寂寞沙洲冷⑥。
【注釋】
①卜算子:詞調名。又名缺月掛疏桐、百尺樓、楚天遙、眉峰碧等。雙調,仄韻。此詞四十四字,兩段各四句兩仄韻。
②黃州定惠院:見《寓居定惠院之東……》詩注①
③漏:指更漏,古代用水計時的器具。漏斷:漏壺里的水滴完,指夜深。
④幽人:《易·履卦》:“履道坦坦,幽人貞吉。”原指幽囚之人,這里引申為幽居之人。蘇軾貶竄江湖。故自稱幽人。
⑤棲(qi):鳥類歇宿。
⑤寂寞沙洲冷:一作“楓落吳江冷”。沙洲:江河中由泥沙淤積而成的小塊陸地。
【評析】
這首《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是蘇詞的名篇之一。關于這首詞的編年,王文誥《蘇詩總案》定為元豐五年十二月,以后很多注本都沿用此說,這是一個明顯的錯誤。因為蘇軾寓居定惠院,是初到黃州時的事情。據宋傅藻的《東坡紀年錄》、王文誥的《蘇詩總案》等記載,蘇軾元豐三年二月一日到黃州,寓居定惠院;五月家屬到黃,即遷居臨皋亭,以后便不再有“寓居定惠院”的記錄。所以蘇軾寫作此詞,只能在元豐三年二月到五月這一段時間,而不會是元豐五年的十二月。另外,從此詞所表達的思想感情上看,也極像初貶黃州時期的作品。如詞中使用的“幽人”這個詞,在元豐三年初的詩作中就多次見到(《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幽人無事不出門”;《石芝》:“幽人睡息來初勻”等),而在元豐五年十二月前后卻絕不見使用。所以此詞作于元豐三年當無疑問。據我個人的推斷,具體時間為二月底或三月初,這在后面還要論及。
關于這首詞的寫作主旨,前人曾有過一場十分熱烈的爭論。概括起來,大概可以歸納為三類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此詞是為某一女子而作。如宋吳曾在《能改齋漫錄》中即說:“東坡先生謫居黃州,作《卜算子》云……其屬意蓋為王氏女子也,讀者不能解。張右史文潛繼貶黃州,訪潘邠老嘗得其詳,題詩以志之……”云云。宋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四曾引吳曾此說,但卻又提出新解,“……謂此詞東坡在惠州白鶴觀所作,非黃州也。惠有溫都監女頗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聞東坡至,喜謂人曰:‘此吾婿也。’每夜聞坡諷詠,則徘徊窗外。坡覺而推窗,則其女逾墻而去。坡從而物色之,溫具言其然,坡曰:‘吾當呼王郎與子為姻’。未幾,坡過海,此議不諧。其女遂卒,葬于沙灘之側。坡回惠日,女已死矣,悵然為賦此詞……”后來沈雄在《古今詞話》中堅主此說,而龍輔《女紅余志》、鄧廷楨《雙硯齋詞話》則認為這是“以俗情附會”,決不可信。今天我們看這種說法,覺得確屬小說家的編造杜撰,這是沒有疑問的。這大概也反映了“詞為艷科”的傳統觀念的影響,既然蘇軾所作為婉約一類,人們便自然而然地聯想到“倚紅偎翠”的內容,想從這方面尋出些寫作的緣由,這也可謂“事出有因”吧!
第二種意見認為此詞是一首政治詩,有非常具體的影射內容。如《類編草堂詩余》卷一引宋代鲖陽居士語:“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志也;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回頭,愛君不忘也;無人省,君不察也;揀盡寒枝不肯棲,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詞與《考槃》詩極相似。”(《考槃》是《詩經·衛風》中的一篇,《毛詩序》認為其詩系刺衛莊公“不能繼先公之業,使賢者退而窮處。”)后來張惠言(《詞選》)、譚獻(《復堂詞話》)贊同此說,(如譚獻就認為“……此亦鄙人所謂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而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續篇》)、王士禛(《花草蒙拾》)、王國維(《人間詞話》)等則力辯其非,王士禛甚至說鲖陽居士是“村夫子強作解事,令人欲嘔。”觀點是針鋒相對的。我們認為,注意作品的思想內容,當然是好的,但如果割裂了藝術形象,斷章取義,甚至字箋句解、穿鑿附會,像鲖陽居士這樣捕風捉影地曲解前作,那就完全不可取了。
第三類意見,認為此詞是以鴻雁自寓感慨。如清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云:“此亦有所感觸,不必附會溫都監女故事,自成馨逸。”黃蓼園在《蓼園詞選》中也說:“按此詞乃東坡自寫在黃州之寂寞耳。初從人說起,言如孤鴻之冷落;第二闋專就鴻說,語語雙關,格奇而語雋,斯為超詣神品。”我們認為,這種說法比較接近事實。
蘇軾這首詞,顯然不是寫風流韻事的。詞中的“幽人”、“驚起”、“有恨”等字面,都明顯地與情事無關。事實上,作者在這首詞中,是在寄托人生的感觸,表達自己貶謫黃州后孤獨寂寞,卻又傲岸不屈、孤芳自賞的情懷。由于作者采用了托物起興的手法,“依微以擬議”、“婉而成章”(劉勰《文心雕龍·比興》),所以顯得用意隱微,不容易直接看出。其實只要我們仔細尋繹,作者的寄托還是不難發現的。
起首二句:“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其中的“缺”、“疏”、“斷”等幾個字,有人認為是“極寫幽獨凄清的心境”,有道理,但是不全面。我認為這里還包含著實寫的意義。“缺月”,指上弦月或下弦月,表示時間是月初或月末。“疏桐”,指沒有或很少花葉的梧桐,據《逸周書·時訓解》記七十二候,則“清明之日,桐始華”,而四月桐葉乃長,所以“疏桐”所表示的時間,大概是二月下旬至三月上旬,不會更晚。從詞的下文中“寒枝”、“沙洲冷”等語來看,這個推斷大致是不會錯的。
這是一個寂靜、寒冷的春夜,彎彎的月亮掛在天邊,透過梧桐的扶疏的枝葉,灑下清冷的光輝。夜漸漸地深了,白日的喧囂已經逐漸停止,于是四周便只有死一般的沉寂。詩人在一開始為我們描繪出這樣一幅凄清冷寂的春夜圖景,實際上,是為了渲染一種環境、一種氣氛,并以此為背景,來引出“幽人”的活動。
“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在這個寒冷、寂寞的漫漫長夜里,詩人孑然一身,踽踽而行,孤獨地徘徊在天地之間。沒有人想到他,更沒有人理解他。如果說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生命與他為伴的話,那就是在夜空中悲哀地鳴叫著飛過的一只失群的孤雁。他們相同的命運,更加強烈地觸發了詩人此時此刻的無限孤獨之感。古往今來,多少仁人志士,受到統治者的打擊迫害之后,竄逐江湖,得不到人們的理解和同情,他們內心的孤獨和悲涼是可想而知的。屈原《涉江》云:“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王粲《登樓賦》中有“風蕭瑟而并興兮,天慘慘而無色……原野闃其無人兮,征夫行而未息”之句。柳宗元的絕句《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都是寫茫茫的天地、空曠的宇宙,在這個冷漠的背景上,展示一個孤獨的抗世者的形象。蘇軾筆下的寒冷的春夜,與此具有相同的意義。所不同的,是蘇軾眼前畢竟還有一只孤鴻,還可以得到一絲慰藉。這就難怪詩人要把它當作天涯知己,在孤鴻的身上寄托自己痛苦的人生感觸了。這是此詞自然過渡到下片的內在的邏輯,有人指出此詞上片“言鴻見人”,下片則“言人見鴻”,那僅僅是表面上的聯系而已。
詞的下片,從字面上看,是“專就鴻說”,實際上卻是“語語雙關”(黃蓼園語)。“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這兩句似乎是寫鴻雁逃脫矰弋羅網之后的驚懼,然而同時,又何嘗不是詩人對“烏臺詩案”痛楚往事的咀嚼和回顧!這里有身陷囹圄的心頭余悸,也有逐客楚囚的滿腔悲憤(蘇軾赴黃途中,多次提到自己是“逐客”、“楚囚”,如“未忍悲歌學楚囚”、“夫子自逐客,尚能哀楚囚”、“逐客不妨員外置”,等等)。然而舉目茫茫,誰可告語?詩人只有借孤鴻的形象,來寄托內心的痛苦、來影現自己罷了。這種手法,就是托物寄言的所謂“興”體。劉勰曾指出:“比顯而興隱”(《文心雕龍·比興》),托物寄言,物是描寫的主體,思想感情只是婉轉微妙地寄托于物中,所以是隱微的,不容易看出。這是“興”體的一個特點,也是此詞構思上的重要特征,黃蓼園認為此詞“格奇而語雋”,主要大概就是從這里著眼的。
最后兩句,“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是對孤鴻的棲止更具體、更生動的描述,同時也是在一個更深的層次上來展示詩人的內心世界。這里的“不肯棲”三個字,過去曾被人譏為“語病”,如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云:“‘揀盡寒枝不肯棲’之句,或云鴻雁未嘗棲宿樹枝,唯在田野葦叢間,此亦語病也。”對此,王楙反駁說:“仆謂人讀書不多,不可妄議前輩詞句。觀隋李元操《鳴雁行》曰:‘夕宿寒枝上,朝飛空井傍。’坡語豈無自耶!”(《野客叢書》)爭論的內容,仍然集中在鴻雁是否棲宿樹枝的問題上,其實這都不是蘇軾所關心的。蘇軾在這里著意表現的,是“不肯”棲——這是一種選擇、一種姿態。梧桐向來被認為是“高潔”的樹,只有鳳凰鹓雛之類才棲止其上,但蘇軾筆下的這只孤鴻,卻寧愿歇宿在卑濕的沙洲,而“不肯”棲止于梧桐的“寒枝”上,它自有懷抱、自有追求,決不屈從于塵俗的價值觀念,而是特立獨行——這正是詩人的托意所在!通過這只孤鴻的形象,詩人抒發了自己雖遭貶謫卻傲岸不屈,遠離塵俗而自甘寂寞,孤芳自賞、孤標傲世的操守和情懷,抑郁悲憤之心、孤潔清高之氣,一寄之于鴻。使詞中詠物和抒懷這一明一暗的兩條線索,至此得以渾然歸結。而“寂寞沙洲冷”一句尤其照應“黃州定惠院寓居”這個題目,使得全詞從構思上得以完整地收束。
這首《卜算子》是蘇軾詞中的名篇,曾經受到前人很高的評價。如黃庭堅曾說此詞“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數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山谷題跋》)那么,“語意高妙”,究竟“高妙”在哪里?“無塵俗氣”,又該怎樣理解呢?清代的劉熙載在《藝概》卷四中評黃庭堅此語時,有一段案語,對我們是有啟發的。他說:“余案:詞之大要,不外厚而清。厚,包諸所有,清,空諸所有也。”所謂“包諸所有”,就是指生活的積累、感情的蘊蓄深厚。烏臺詩案使蘇軾從統治階級的上層一變而為階下囚,而且險遭殺身之禍,這種遭遇,不能不使他的思想發生深刻的變化,他對統治階級有了重新的認識,對生活有了新的、更深刻的理解,沉痛、悲憤、抑郁、苦悶,而又傲岸不屈、孤芳自賞,這種種感情郁勃盤旋于其胸中,這就必然使得此詞具有極大的感情濃度。這就是所謂“厚”,所謂“包諸所有”。但同時,作者在表達自己的這種復雜、深沉的感情的時候,卻又注意了藝術的形象性,他在詞中似乎句句是在說鴻,人的影子完全融化在鴻的形象之中,通過描寫鴻雁的凄清、幽寂、孤獨和高潔的形象,來隱約地透露出自己的情懷。鴻雁的形象塑造得愈真實、愈完整,人的寄托愈是不留痕跡、具有的滲透性愈強,則詞的藝術性就愈高,也就愈加達到了劉熙載所說的“空諸所有”的境界。清人周濟論詞,主張“有寄托入,無寄托出”,與劉熙載的“包諸所有、空諸所有”的理論實質上是一樣的。
蘇軾的這首詞在內容上也很有特色。過去很多人以為此詞前半寫景,后半詠物,不同于一般詞前片寫景,后片必抒情的舊格,于是便大加稱賞。如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云:“此詞本詠夜景,至換頭但只說鴻,正如《賀新郎》詞‘乳燕飛華屋’,本詠夏景,至換頭但只說榴花。蓋其文章之妙,語意到處即為之,不可限以繩墨也。”元代的吳師道在《吳禮部詞話》“東坡賀新郎詞”一條中也說:“東坡《賀新郎》詞‘乳燕飛華屋’云云,后段‘石榴半吐紅巾蹙’以下皆詠榴;《卜算子》‘缺月掛疏桐’云云,‘緲縹孤鴻影’以下皆說鴻,別一格也。”等等。從字面的內容上看,確實是這樣的。但“語意到處即為之”,卻并不等于作者行文灑脫,隨意而駐,它反映的恰恰是此詞構思上的精巧,是作者藝術腕力的高超。另外,換頭之后,也并非“但只說鴻”,而是“語語雙關”,是詩人的借物寓言、自抒懷抱。從這一層意思上看,此詞前片是景語,后片仍然可以看作是情語。吳師道認為此詞“別一格也”,不過是著眼于字面的內容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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