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古詩全文
昨夜吳中雪,子猷佳興發。萬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
孤月滄浪河漢清,北斗錯落長庚明。懷余對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崢嶸。
人生飄忽百年內,且須酣暢萬古情。君不能貍膏金距學斗雞,坐令鼻息吹虹霓。
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詩作賦北窗里,萬言不直一杯水。
世人聞此皆掉頭,有如東風射馬耳。魚目亦笑我,謂與明月同。
驊騮拳跼不能食,蹇驢得志鳴春風。《折楊》《黃華》合流俗,晉君聽琴枉《清角》。
《巴人》誰肯和《陽春》,楚地猶來賤奇璞。黃金散盡交不成,白首為儒身被輕。
一談一笑失顏色,蒼蠅貝錦喧謗聲。曾參豈是殺人者?讒言三及慈母驚。
與君論心握君手,榮辱于余亦何有?孔圣猶聞傷鳳麟,董龍更是何雞狗!
一生傲岸苦不諧,恩疏媒勞志多乖。嚴陵高揖漢天子,何必長劍拄頤事玉階。
達亦不足貴,窮亦不足悲。韓信羞將絳灌比,禰衡恥逐屠沽兒。
君不見李北海,英風豪氣今何在!君不見裴尚書,土墳三尺蒿棘居!
少年早欲五湖去,見此彌將鐘鼎疏。
《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古詩賞析
這是李白詩歌中的長篇名作之一,是李詩成熟高峰時期的作品,作于天寶八載(749)之后,客居金陵時期,從詩題可知,這是一首酬答友人之詩。王十二,弟兄間排行十二,名字和生平不詳,從詩中內容來看,王十二也是一個磊落英才,與李白有著深厚的情誼。
一場紛飛的江南大雪,觸發了王十二的豪情逸興,他多么想與好友李白雪夜圍爐暢飲啊,可是覓而不得,于是對雪作了一首《寒夜獨酌有懷》詩寄贈。李白就作此詩作為酬答。詩中將多年來郁積在心底的憤懣和牢騷一齊排遣出來,指陳時事,抨擊黑暗,笑傲王侯,浮云富貴,揮斥幽憤,痛快淋漓,充溢著一股懷才不遇的勃郁不平之氣。
全詩長達五十一句,細繹詩意,明顯可將全詩分成四個段落。
①第一段,從“昨夜吳中雪”至“且須酣暢萬古情”,共十句。
設想王十二寒夜懷念自己的情景,領起全詩,為下面傾心暢抒情懷奠定感情基調。“昨夜吳中雪,子猷佳興發”,開頭兩句,用東晉王子猷雪夜訪戴逵的故事,將時間、地點、環境的交代巧妙地融化在典故中,簡潔蘊藉,出神入化。以王子猷比王十二,以戴逵自比,又顯得別有一番風流情趣。接著四句,“萬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月。孤月滄浪河漢清,北斗錯落長庚明”,描寫寒夜的景色。浮云碧山,青天孤月,滄浪河漢,北斗錯落,從黃昏一直到天明,景中烘托和寄寓著豪達之士卓犖不羈的生活態度和孤高霜潔的品格節操。王國維《人間詞話》說:“有我之境,以物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李詩名篇多能創造不平凡的氛圍,以表現“奇之又奇”的境界。“懷余對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崢嶸”,傳神地想象出王十二寒夜獨酌的環境,感情真摯,氣象奇偉。“人生飄忽百年內,且須酣暢萬古情”,詩人筆鋒一轉,直抒胸臆。對上承接“懷余對酒”,對下開啟洶涌而至的萬古情懷的閘門。自然地過渡到第二段。
②從“君不能貍膏金距學斗雞”至“有如東風射馬耳”九句為第二段。
詩人以憤怒的筆觸,直刺時事,揭露權貴專橫跋扈、志士寒窗孤寂的黑暗現實,點明共同的遭遇是兩人引以為知己的基礎。“君不能貍膏金距學斗雞,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詩人連用兩個“君不能”,形成排比的氣勢,聲聲贊美王十二正直高潔的人品。
前人都認為此四句,是告誡王十二之辭,其實不然。這里的“君不能”猶言“君不會”,王十二乃一介書生,是個正直之士,對斗雞徒與黷武者也是深惡痛絕的,故李白謂其不善于取悅統治者。斗雞小兒們挖空心思,不擇手段邀勝請寵。
“貍膏”指用狐貍的油脂熬成的膏,《爾雅翼》:“斗雞,私取貍膏涂其頭,輒斗無敵。此非有厭勝,特是貍能捕雞,異雞聞貍之氣則畏而走。”金距,帶鋸齒的鐵片,在斗雞時縛在雞足上,可以增大殺傷力。《呂氏春秋》云:金距,施金芒于距也。“坐令鼻息吹虹霓”,他們鼻子里的呼吸簡直可以沖到天上干擾彩虹,極言斗雞徒的得勢氣焰,勾勒出一幅小人得志猖狂嘴臉。李白另有《古風》“路逢斗雞者,冠蓋何輝赫。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可參證。當時玄宗驕寵斗雞小兒賈昌之流,所以民間諺語說:“生兒不用識文字,斗雞走馬勝讀書。”
第二個“君不能”,是針對玄宗的不義戰爭而言。《舊唐書·哥舒翰傳》記載,天寶八載(749),哥舒翰以數萬唐軍的生命為代價,強克在青海地區的石堡城,擒吐蕃四百余人,屠殺全城百姓。又載,歌舒翰因克石堡有功,拜特進鴻臚員外卿加攝御史大夫。紫袍,指三品以上官服。哥舒翰以殘忍兇悍換取紫袍,西鄙人歌曰:“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吐蕃總殺盡,更筑兩重濠。”所有這些行徑,都是為仁人志士所鄙棄的,王十二也不善于干這樣的事。
王十二既不會斗雞取悅統治者,又不會屠殺邊疆人民取得高官厚祿,那王十二會什么呢?李白詩中接著說:“吟詩作賦北窗里,萬言不值一杯水,世人聞此皆掉頭,有如東風射馬耳。”王十二只會在北窗下吟詩作賦,可是縱有詩賦萬言,它的價值連一杯水都不如,世人聽了只把頭一扭,就象東風吹進馬耳一般,無動于衷,毫不關心。詩人悲慨王十二白首下帷,不被世人理解的境遇,寄寓著無限同情。而王十二的這種境遇,豈不正是詩人自己的遭遇嗎?于是由別人推及自己,懷才不遇的不平,在胸中翻騰起伏,蓄積起更大的感情氣勢,化作狂波巨瀾,沖決而下,詩就轉入第三段。
③第三段,從“魚目亦笑我”至“讒言三及慈母驚”十四句。
抒發憤慨不已的情感,抨擊黑白顛倒,是非不分,小人得志,賢才受辱的黑暗現實,為自己遭到讒毀和誣陷的不幸大鳴不平。
“魚目亦笑我,謂與明月同”,明月,珍珠名,即明月珠。那班庸碌無能之輩居然也恥笑我,自稱他們與有才德的人一樣。真是魚目混珠,賢佞不分!
“驊騮拳跼不能食,蹇驢得志鳴春風”,千里馬屈伏在馬廄里受饑挨餒,而跛足的驢子卻在春風中得意長鳴,這里比喻賢人被貶斥受屈辱,奸佞小人竊取高位,氣焰囂張。“《折楊》《皇華》合流俗,晉君聽琴枉清角”,《折楊》、《黃華》都是古代流行的俗曲,《莊子·天地篇》:“大聲不入里耳,《折楊》、《黃華》則嗑然而笑。”“清角”典出《韓非子·十過篇》:春秋時晉平公很昏庸,卻強迫師曠為他演奏清角,結果,晉國大旱三年,晉平公也得了病。二句意思是說:只有《折楊》、《黃華》等曲調符合流俗,而昏君聽清角,結果反而帶來災難。“
《巴人》誰肯和《陽春》,楚地猶來賤奇璞”,這里用兩個典故。前句用宋玉《對楚王問》:“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后句用《韓非子·和氏》記載:春秋時,楚人卞和先后三次向三位楚王獻璞玉,前二次都認為是石頭,以欺君之罪砍去雙足。第三次使人剖璞,果得寶玉。詩人悲嘆世俗只愛唱《下里》、《巴人》那樣的俚語俗曲,誰肯去附和《陽春》、《白雪》那樣高雅的曲調?統治者歷來把奇璞當石頭,不識寶玉,這里顯然是比喻統治者只會起用庸碌之徒,而不識杰出人才。
“黃金散盡交不成,白首為儒身被輕”兩句,詩人感嘆世風的澆薄勢利。想當初詩人曾慷慨解囊,高歌“千金散盡還復來”,以為“人生貴相知,何必金與錢!”可是,他想不到如今黃金揮盡,朋友難交。自己一輩子讀書作賦,卻被人輕視。世道實在太骯臟啊!接著,詩人又悲慨自己遭讒受逐的不幸:“一談一笑失顏色,蒼蠅貝錦喧謗聲,曾參豈是殺人者?讒言三及慈母驚。”
前二句意思是說,對待權貴稍有不敬,不以笑臉相迎,奸佞小人就制造謠言。羅織罪狀。蒼蠅,典出《詩經·小雅》:“營營青蠅,止于樊。豈弟君子,無信讒言”。李白詩中經常說:“青繩易相點,白雪難同調”(《翰林讀書言懷》);“楚國蒼蠅何太多,連城白璧遭讒毀”(《鞠歌行》),等等。貝錦,典出《詩經·小雅》:“萋兮斐兮,成是貝錦,彼譖人者,亦已太甚”。都是說小人進讒。
“曾參豈是殺人者,讒言三及慈母驚”,典出劉向《新序·雜事》:春秋時,曾參在鄭國,一個和他同姓名的人殺了人,有人去告訴他母親,先后二次母親都不相信,但到第三次她就相信了。當時曾母正在織布,她扔下機梭,越墻逃走。這里意思是說曾參并沒有殺人,可是最信任兒子的慈母聽了三次報告,還是相信謠言而逃走了,可見讒言的可怕。詩人親身遭受讒逐,所以對小人進讒深惡痛絕。李白在不少詩中曾指斥當時統治者不分賢愚,顛倒是非:“珠玉買歌笑,糟慷養賢才”(《古風》十五);“梧桐巢燕雀,枳棘棲鴛鴦”(《古風》三十九);“雞聚族以爭食,鳳孤飛而無鄰。蝘蜓嘲龍,魚目混珍,嫫母衣錦,西施負薪”(《鳴皋歌送岑征君》)。在此詩中,詩人通過一系列譬喻和用典,把被顛倒了的是非現象排列在一起,形成強烈的對比,鋪張揚厲,歷數小人得志猖狂,志士賢才受害的黑暗,襯現出詩人磊落??傺、純潔高尚的人格力量。
④“與君論心握君手”至“見此彌將鐘鼎疏”十八句,是全詩的第四段。
寫詩人睥睨富貴,笑傲王侯的氣概,表達詩人輕視功名,尋求自由,看破世俗的情緒,最后決心全身遠禍,歸隱江湖,表示對黑暗現實的抗爭。
“與君論心握君手,”論心握手,這是詩人與王十二的深情厚誼,只有他們知己之間才能披心瀝膽,坦誠相見。面對丑惡現實,詩人敢說敢為,置榮辱于身外,傲然卓立,“榮辱于余亦何有?”詩意奇突,情感激憤。“孔圣猶聞傷鳳麟,董龍更是何雞狗!”孔圣指孔子,《論語·子罕》:“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又《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因魯人獵獲麒麟而嘆息曰:“吾道窮矣!”這句意思是說,被人們視為圣人的孔子尚且不得志,更何況自己呢!
也就是李白詩中說的:“大圣猶不遇,小儒安足悲!”(《書懷贈南陵常贊府》)“董龍”句,典出《晉書·苻生傳》:十六國前秦宰相王墮性格剛直,不愿理睬小人董龍,有人勸王墮敷衍一下,王墮罵道:“董龍是何雞狗,而令國士與之言乎?”詩人在這里矛頭直指當朝權奸,表現出剛腸疾惡如仇,決不與小人合流的堅定意志。“一生傲岸苦不諧,恩疏媒勞志多乖”這是詩人對自己一生行為的總結語。
李白一生傲岸頡頏,不屈己,不干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正是詩人高傲的個性,皇帝疏遠他,薦舉的人白白煩勞了一陣,自己的志向卻被人看作乖戾不合時。可是,詩人還是堅持自己高士的人格:“嚴陵高揖漢天子,何必長劍拄頤事玉階”,他要象當年嚴子陵對待漢光武那樣,長揖不拜,何必一定要站在君門玉階之下,長劍柱頤侍奉皇帝呢?因為詩人覺得“達亦不足貴,窮亦不足悲”,做高官也不值得尊貴,處困境也不必悲傷,詩人超塵拔俗,一切都無所謂了。
接下二句“韓信羞將絳灌比,禰衡恥逐屠沽兒”,當年韓信羞于與周勃、灌嬰同列諸侯,禰衡更把當時名人陳群、司馬朗看作宰豬賣酒之人,不愿與他們交往。詩人在這里自比韓信、禰衡,傲視權貴,蔑視禮教,不僅因為他要追求人格自由,更因為他自己的抱負根本不是當朝權貴們所可比擬的。接著,詩人筆鋒又一轉,犀利之筆直指黑暗時事:“君不見李北海,英風豪氣今何在!君不見裴尚書,土墳三尺蒿棘居!”天寶六載,奸相李林甫杖殺北海太守李邕,逼死刑部尚書裴敦復。這兩個人物在當時是眾臣仰望的正直之士,與李白曾有深厚友誼。他們的被殺不僅使李白極為憤怒,而且朝廷上下都大為震恐。但權奸李林甫當道,人們敢怒不敢言。詩人在此悲憤地呼喊李北海的英風豪氣不見,裴尚書的土墳長滿蒿棘,這是對權奸的強烈控訴。
詩人深感正直的人不得善終,世道實在太黑暗了,終于又產生了退隱思想:“少年早欲五湖去,見此彌將鐘鼎疏!”“五湖去”,典出《吳越春秋》:越國大夫范蠡協助越王勾踐打敗吳國后,功成退隱,泛舟五湖。“鐘鼎”,古代貴族家中飲食時鳴鐘列鼎,這里借指富貴榮華。詩人少年時代就立志要象范蠡那樣功成身退,如今看到世道如此艱險,朝廷政治如此腐敗,更加把富貴榮華看得疏淡了,退隱思想彌加堅定。這既是詩人的自述志向,也可看作對王十二的規勸。詩寫到此,話都講完了,詩也就此結束,但憤慨的余音卻仍在篇外回蕩。
全詩感情跌宕多變,骨氣端翔,直抒胸中不平之氣,痛快淋漓。尤見李白詩歌縱橫捭闔、奇突不平的特色。可是,元、明二代的李詩注家蕭士赟、朱諫、胡震亨等人都把此詩斷為偽作。蕭注云:“按此篇造語敘事錯亂顛倒,絕無倫次,董龍一事尤為可笑,決非太白之作。”其實,如果抓住詩人抒情的特點,沿著詩人感情脈搏探索,不難理出此詩頭緒,根本不存在“錯亂顛倒,絕無倫次”的地方。
此詩抒情的最大特點是感情如火山噴發,強烈如注,跌宕起伏。意象跳躍不定,乍讀似乎若斷若續不相連;但仔細品味,就可看出意脈一貫,一氣呵成,渾然一體。在句法上,以七言為主,又有五言交錯,排句散句,交雜使用,也體現出多變的情韻,與詩人激烈變化的感情相吻合。清代方東樹評李白詩說:“太白當希其發想超曠,落筆天縱,章法承接,變化無端,不可以尋常胸臆摸測。”(《昭昧詹言》)說得很對,此詩的脈絡確實是“不可以尋常胸臆摸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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