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
土膏欲動雨頻催,萬草千花一餉開。
舍后芳畦猶綠秀,鄰家鞭筍過墻來。
其三
高田二麥接山青,傍水低田綠未耕。
桃杏滿村春似錦,踏歌椎鼓過清明。
其五
社下燒錢鼓似雷,日斜扶得醉翁回。
青枝滿地花狼藉,知是兒孫斗草來。
其六
騎吹東來里巷喧,行春車馬鬧如煙。
系牛莫礙門前路,移系門西碌碡邊。
----范成大
范成大是南宋四大家之一,同尤袤、楊萬里、陸游齊名。他的詩秀雅清婉,自具一格,在當時就很受到稱賞。他早年游宦四方,五十七歲以后,退職閑居,在蘇州石湖過著優游度歲的生活。在這時期,他寫了《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獲得“田園詩人”的稱號。這一組大型的田家詩,說得上是他晚年的名作。在此之前,如王維等人也寫過些“田園詩”,卻旨在抒發個人的閑情逸致,雞犬牛羊和農民不過是借來點綴的詩料,說不上反映農民生活。范成大的“田園詩”就不同,他確能生動真實地寫出農家的憂喜悲歡,寫出農家的勞動生活,連帶農村中的風俗習慣都大量收在筆底,恍如一幅農村風俗畫的長卷。在此之前,詩壇還沒有出現過,這正是范成大獨創一格的作品,所以一向受到廣大讀者的注意。
這里選的是他《春日田園雜興》中的四首,只能說是“窺豹一斑”。
這組詩寫于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那時宋、金分立,南北對峙,雙方暫時處于休戰局面。江南的農民,因此也得到稍喘一口氣的機會,頗能顯出一些生氣。本組詩的第一首“土膏欲動雨頻催”,是從自己的住宅寫起。描寫春光遍地涌來的氣勢,很是生動。
“土膏欲動”是說土地解凍、地氣回蘇。“雨頻催”補一筆天氣。天上和地下一齊動作,春的氣息就很快蓬勃起來,因此“萬草千花”紛紛茁長。“一餉”即一晌,是片時間的意思。寫花草到處出芽、抽葉、開花,轉眼之間,山上、地下、樹林、屋角,全都變了樣。這兩句概括有力,形象鮮明,使人恍如看到一組描寫春神活動的“卡通”。
下面兩句一轉,視野縮小,鏡頭轉到院子一角。在屋后,一片荒廢了的園地,雖然久已沒人耕耘,可是野花雜草卻拼命長起來,依然是綠蔥蔥的一片。再看墻根底下,忽然長出了幾個竹筍的嫩芽。院子里本來沒有種竹,怎么能長出筍來啊!仔細一瞧,原來隔鄰的竹根從地底橫穿過來,毫不客氣地把筍長到我家里了。
這最后一句可說是傳神之筆。上面寫了滿山滿野,百草千花,也寫了舍后荒畦的綠秀,但是還嫌太泛,還不夠飽滿酣足,必須再來一筆放大的特寫。這個鏡頭怎么找呢?憑著詩人的細心觀察,終于給他找到了,那幾棵破土而出來自隔鄰的筍尖兒,不就是最好的詩料嗎!于是詩人把它輕輕移來,放進詩中,整首詩頓然血肉充盈,精神飽滿。請看,連隔鄰的竹鞭(竹根橫行伸展,所以叫竹鞭)也不肯受圍墻的限制,竟然穿墻破土,鉆進我的院子里來,春神的威力這還不厲害嗎?詩人把“春”字寫得如此生動活潑,形象鮮明,筆酣墨飽,實在不能不令人驚嘆佩服。
“高田二麥”一首,著重描寫清明節的自然景色。“二麥”是大麥、小麥。麥怕水耐旱,所以江南農民把它種在高田里。據宋應星《天工開物·乃粒篇》載,西起今四川、云南,東至今福建、浙江、江蘇,以及安徽、湖南、湖北,這個廣大地區中,種植小麥只占糧食總產的二十分之一,大麥更少。明代如此,南宋也該相差不遠。因為麥子都種在高地,所以詩里說“二麥接山青”。用“接”字就暗指麥子還青,同山上的草色一樣。此時,低處的水田還未到播種時期。《天工開物》說,清明浸種時,每石種子澆幾碗冰水,可以解除暑氣。可見清明正是浸種時候,所以說“傍水低田綠未耕”。詩人對耕種季節,觀察細微準確,絕不是關在屋子里只憑翻書本說空話,而這又正是“田園詩”寫得成功還是失敗的重要關鍵。王維的“青菰臨水映,白鳥向山翻”(《輞川閑居》),“牧童望村去,獵犬隨人還”(《淇上即事田園》),“田夫落鋤至,相見語依依”(《渭川田家》),還比較好寫,因為大概不外如此;而范成大筆下描寫的田園,就切實具體得多。
后面兩句,寫插秧之前農民趁閑慶祝節日。他只用“踏歌椎鼓過清明”七個字便交代過去。南宋時,城里人把寒食到清明節作為重大節日來慶祝,郊游、掃墓、插柳、上頭、賽龍舟、演奏音樂等等,吳自牧《夢粱錄》里記載了許多熱鬧的事。但在農村,大抵只是踏歌(踏腳作節拍唱歌)椎鼓罷了。這也可以看出城市和農村風俗不完全一樣。
“社下燒錢”一首寫的是春社(立春后第五個戊日為春社)時農民祭社公的熱鬧情景。《荊楚歲時記》說:“社日,四鄰并結宗會社,宰牲牛,為屋于樹下,先祭神,然后享其胙。”在當時的農村,這是祈祝豐收的重要節日。詩人運用簡練的筆墨,先寫祭社的場面,“燒錢”是焚化紙錢,那是向神表示敬意,送上一些財帛,討好一番。自然又免不了大鑼大鼓,盡情敲打,制造氣氛。然后就在社公跟前,排開酒席,父老上坐,子弟在下,擺上祭肉之類,大家高興喝酒。到了天晚,父老們先醉了,于是由年輕人扶著回家。這一節用的雖是粗筆大寫,卻已顯出那種熱烈的氣氛。
下面轉入特寫鏡頭: 醉了的父老們腳步蹣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卻發覺路旁地上丟滿了折下來的青枝綠葉,各色各樣的花朵,一片亂糟糟的。老人不禁心里發笑,那些孩子們鬧了半天的斗百草,不知到底誰輸誰贏,如今卻把辛辛苦苦找回來的東西,隨便亂丟一氣就完事了,想來也真可笑。這兩句收拾得很有情韻。一場吵吵鬧鬧的斗百草沒有一字加以描寫,卻從老人的醉眼中重新呈現出來,但又只是拋殘了的東西。使人從中想象出剛才青少年們那股子傻勁。真有悠然不盡的情致。
斗百草這種游戲活動,最早見于《荊楚歲時記》,那是南朝時的風俗,唐代相沿下來,時間卻是在端午節。那么,宋代有沒有這種習俗呢?有人看到《東京夢華錄》、《武林舊事》、《夢粱錄》這些書沒有記載,只偶見于詞人作品中,以為宋代便已不流行了;但從范成大這首詩來看,卻又分明還是存在的,只不過改在社日舉行而已。
第四首“騎吹東來里巷喧”,先是寫遠的一筆: 又是車隊,又是馬隊,又是樂隊,旗幟招展,好一派氣勢,鄉下人霎時驚動了,大人孩子紛紛跑出家門來瞧,嚷成一片。原來官老爺“行春”來了。那原是漢代就有的故事,太守每年春天,親自巡視地方,勸耕、賑救。這做法到宋代還有。第二句就是點出這一隊人馬的來歷。“鬧如煙”,看來是很有一番驚動。鄉紳、父老、鄉長、保長等,不免都要叩頭迎接,在形式上大大擺弄一番的。不過詩人沒有時間騰出筆墨去細細描寫,卻又是轉過他那靈巧的筆尖,寫一個老鄉——也許是甲長什么的,吆喝放牛的孩子:“你這家伙呀,不要把牛攔在大路上,快把那畜生拴到那石滾子(北京叫石呆子)旁邊去!”這一筆真夠生動,官老爺的威風,老百姓的驚慌失措,放牛孩子的天真無知,全都活畫出來了。
六十首《田園雜興》,寫了南宋蘇州一帶的農村風光,內容頗為豐富,佳作更是不少。這才是經得起尋味的“田園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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