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長沙公并序
【原文】
長沙公余于為族祖,同出大司馬。昭穆[1]既[2]遠,以為路人。經過潯陽,臨別贈此。
同源分流,人易世疏。慨然寤嘆,念茲厥初[3]。禮服[4]遂悠[5],歲月眇徂[6]。感彼行路,眷然[7]躊躇。
於穆令族[8],允[9]構斯堂。諧氣冬暄[10],映懷圭璋[11]。爰采春華[12],載警秋霜[13]。我曰欽哉,寔[14]宗之光。
伊余云遘[15],在長忘同。言笑未久,逝焉西東。遙遙三湘[16],滔滔九江。山川阻遠,行李[17]時通。
何以寫心?貽茲話言[18]:進蕢[19]雖微,終焉為山。敬哉離人,臨路凄然。款襟或遼[20],音問其先[21]。
【注釋】
[1]昭穆:宗族制度。宗廟之次序,始祖居中,左昭右穆,如二世為昭,三世為穆,這里指世次相隔已遠。
[2]既:已經,……之后。
[3]厥初:初始。
[4]禮服:喪服。與逝者親疏不同,喪服亦有差異。
[5]悠:漸漸疏遠。全句指親屬關系漸漸疏遠。
[6]眇徂(cú):遠去。
[7]眷然:留戀。
[8]於(wū)穆令族:使得你們這一名門望族更為美好。於:嘆詞,穆:
使美好。令:美,善。
[9]允:誠然。堂:正室,比喻父業。出自《尚書·大誥》:“若考作室,既厎法,厥子乃弗肯堂,矧肯構?”意思是說,父親已奠定建房的基礎,兒子不肯為堂基,又怎肯繼續建造房屋?這里是反用其意。
[10]諧氣冬暄:和諧的氣度像冬天的太陽一樣溫暖和煦。
[11]圭璋:名貴的玉器。這兩句贊美長沙公氣度溫和,品德高尚,可與美玉相映生輝。
[12]爰:語氣助詞。爰采春華:光彩如同春天的花朵。這里是形容長沙公風華正茂,功績卓著。《宋書·高帝紀》載:“義熙五年(409年),慕容超率鐵騎來戰,命咨議參軍陶延壽擊之。”可知長沙公陶延壽于義熙間頗立功業。
[13]載警秋霜:長沙公有如春花之光,惕于秋霜之微。載,通“再”。
[14]寔:通“實”。
[15]遘:相遇。
[16]三湘,即瀟湘、漓湘、蒸湘。這里指長沙公封地。
[17]行李:使者,此處代指書信。
[18]貽茲話言:贈此善言。
[19]蕢:通“簣”,土籠。
[20]款襟或遼:再度會面以訴衷情可能遙遙無期。
[21]音問其先:事先通書信。
【譯文】
長沙公是我的族人,我們有著共同的祖先,即先大司馬陶侃。我們的血緣關系已經很遠,感覺好像陌生人一般。我們在江西潯陽見面,到分手時,我以此詩相贈。
我們的先祖同為先大司馬陶侃,因為世系漸遠,所以很少見面。如今與你相見我不由得喟嘆,想到我們都是陶氏家族的子孫。由于我們的親屬關系逐漸地疏遠,歲月流轉也已遠去。因而我們初次見面時,我留戀徘徊,不敢相認。
你能夠秉承祖業,使得家族更為美好。你溫和的氣度,有如冬天的太陽般溫煦;品性高貴純良,可與美玉相映生輝。有如春花之光華,而惕于秋霜之警肅。我倍感欽服,你確實光耀了我們陶氏家族的門楣。
我與長沙公相遇,雖然是他的長輩,卻忘記我們同祖同宗。愉快的交心剛剛開始,我們卻不得不各奔東西。我們間隔著迢遙的三湘之水,邈遠的九江之地。從此我們山水相隔,希望我們時有書信往來。
以什么來抒發自己的心情?以下這些話我贈送給你:一籃子的土雖然很少,但積少成多,它們能成為一座大山。再見了我的朋友,登程送別會讓人傷感。再度會面以訴衷情可能迢遙無期,煩請事先通好書信。
【賞析】
本詩作于義熙元年,即公元405年,長沙公是陶延壽。序言中的大司馬陶侃分別是陶淵明的曾祖,陶延壽的高祖。作者的祖父是庶出,所以作者與陶延壽勉強在五服之內。因而陶淵明在序言中不無遺憾地寫道:“昭穆既遠,以為路人。”兩人路過溫陽而得以相會,臨別之際,陶淵明作此詩相贈。
全詩開頭處的“同源分流,人易世疏。慨然寤嘆,念茲厥初”,不僅僅有著對于親情無奈的嘆惋,亦有對山河破碎的黍離之悲。“禮服遂悠,歲月眇徂。感彼行路,眷然躊躇”,解釋了不敢與陶延壽相認的原因。作者用“禮服”這一正式用語指代宗族關系,暗含了祭祀的內容,同時以“眇徂”這一用語代表時間的悠遠。結合作者與陶延壽的關系,表面上是解釋不敢與陶延壽相認的原因,實際上是作為族叔對對方的勉勵。這充滿儀式感的文字表達了作者對陶延壽這位晚輩的尊重與敬意。
第二段是對陶延壽的贊美與勉勵。“於穆令族,允構斯堂”,贊美對方秉承了先祖的遺愿與事業。“諧氣冬暄,映懷圭璋。爰采春華,載警秋霜”,作者表達了對陶延壽的欽敬。“我曰欽哉,寔宗之光”,作者倍感欣慰,因為陶延壽確實光耀了陶氏家族的門楣。
這一大段溢美之辭,一方面是出自真心地羨慕與欽服,因為作者也想像陶延壽那樣隨劉裕征戰沙場,從而光宗耀祖;另一方面也是希冀陶延壽本人能因赫赫戰功,來恢復陶家在陶侃時代的榮光。
陶淵明和陶延壽不但是親戚,而且也是朋友。“伊余云遘,在長忘同”,很自然地完成了身份的切換。繼而作者不無傷感地寫道:“言笑未久,逝焉西東”,用地理上的距離去隱喻心靈的距離:“遙遙三湘,滔滔九江”,從此要與友人天各一方了。作者希望兩人能經常往來書信:“山川阻遠,行李時通。”
陶淵明是性情中人,“何以寫心,貽茲話言:進蕢雖微,終焉為山”,從中我們看到了作者不僅僅有著超脫的一面,更有著務實的一面。“敬哉離人,臨路凄然”,是作者對陶延壽最后的叮囑。因為其時兵荒馬亂,今天作別,可能就是永訣,這也是作者“臨路凄然”的原因之一。同時,作者也是樂觀的,為下次可能的見面做了準備:“款襟或遼,音問其先。”
這首詩前兩段是以長輩的口吻寫的,后兩段則是以平輩人的語氣寫的。通篇都在感嘆與話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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