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是大家都有一份的
《新生活》的第一期里,頭一篇文章就叫做《新生活》。這篇文章里說道:“新生活就是有意思的生活。”
生活有各類各樣?,F在我舉出兩樣來,請諸位想想,有沒有意思?
張三生下來,就沒有吃的、穿的、住的,偏生到了三十歲的光景,討了個老婆,生了一大群孩子,都叫他養活。張三原來做個小買賣,因為不夠一家人吃的,改行拉車去了。拉上兩年車,就害瘟疫死了。
張三的兄弟張四,從小跟著個官當底下人。起先專辦提尿壺,后來當馬弁。不上十年,居然做起總兵官來了。他好不威武,有錢、有勢,還能白白殺人。但是見了提督,須得跪著接送,看著提督的眼色行事。提督罵他個王八蛋,他得連聲應“是”?;丶襾?,大太太要錢買地,姨太太要錢買房子,二姨太太要錢買首飾,三姨太太要錢賭博,六歲的小姐也要錢去吃番菜。有一天,三位姨太太一齊亂打,他氣得生了病,不久也死了。
你們看,張三、張四真是一對好弟兄。張三窮,張四富;張三窮個死,張四富個死;張三餓得要死,張四飽得要死;張三凍得要死,張四暖得要死。張三被坐車的人罵他個王八蛋。張四被提督罵他個王八蛋。張三一家人逼著張三要錢吃飯,張四一家人逼著張四要錢更緊。張三因為吃苦,得病而亡;張四又是氣死的。
諸位想想,他兄弟倆雖然貧富不同,究竟他倆生活的趣味是不是一樣的?他倆的生活莫有意思嗎?
不消說得,他倆的生活都沒意思可說。一輩子吃苦,不當人,替一家受罪到死,還有什么意思呢?窮也是不當人,富也是不當人,反正是不得好死。所以他倆竟是一樣的趣味。
如此說來,我們必不要這樣生活了:做起官來,可以賣國;發起財來,可以多討小老婆;當起兵來,可以殺人。諸位想想,這樣生活究竟有什么趣味?如果說不出有什么趣味,我奉勸諸位休要這般夢想了,休要買彩票、換鈔票,巴結有錢有勢的人,休要改了勞動的本行,去干大碗酒、大塊肉、眼前紅紅綠綠的營生了。
天地間的人多半受苦,一樣是貧而受苦,一樣是富而受苦。沒的吃穿,沒的住處,生病就等著死,還被人欺侮——這是貧來受苦。我們生下來同別人有一樣的腦袋,一樣的手足,一樣地知道苦樂——就是和別人是一樣的人——為什么該受這樣的待遇呢?果然我們好吃懶做,便無的可怨了。若是肯做活計,卻還這般苦惱,眼睛里看見他們的姨太太、小姐們亮晃晃地坐在汽車上跑,凡有血性,自然不平哪。
至于富而受苦的呢,我也說說。一個人只有一張嘴,一個肚子,哪能吃許多?只有一個身子,哪能穿許多?有錢無非讓別人享受了。大老婆怕我,小老婆恭維我,底下人小心伺候我,這都和我不相干的。而且爭風吃醋,偷偷摸摸,背面私議,更使我有極大的苦惱。而且我要人家恭維我,須得自己先去恭維人,低三下四,干些不是人的營生,才能有錢有勢。這樣一出一進,白白丟了自己的人格,果然值得嗎?況且天地間的錢是有限的,他一人有多錢,別人方面就添許多貧而受苦的了,這果應該嗎?我們對于這種人的快樂里面的苦惱是看穿的了,所以覺得他不但不必羨慕,而且可憐。
人的才力雖然不一樣。但是大致不遠,決不像人和狗的相差。社會上的人雖然不能一般一樣,也斷不該像人和狗的相差。世界是大家的世界,所以大家都該公平地占據一份。這一份應該不多不少,恰夠一個人用的。蔬食能夠清潔,布衣能夠常洗,有病能夠治病,有兒女能夠上小學堂,這就是我們應當有的一份。我們用一勞力換得這一份來,決不多要了——就是不要喝酒吃煙的錢——熨熨帖帖地過活,就是“新生活”。我們若是要這一份以外的,就和搶人家一樣的犯罪。若是社會不給我們這一份,就等于被人搶了,自然要訴冤去呢!
但是不勞力的人,社會就不該給他這一份。
(原載1919年8月31日《新生活》第二期,署名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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