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拉
五月八日:多美好的一天啊!一上午,我都躺在房前的草地上,巨大的懸鈴木濃密的樹陰遮蓋著整棟房子。我深愛這片土地,深愛這里的生活,因為這里有我的根。我的根雖然纖細,卻深深地扎在這里,它將我與祖先繁衍生息的土地緊緊聯系在一起,與這片土地上的思想、飲食、習俗、糧食、方言和農俗腔調緊緊聯系在一起,也與土地、村莊甚至空氣的氣味緊緊聯系在一起。
我愛我的宅子,我就是在這兒長大的。站在窗前,我能看到塞納河從大路后面,沿著我家花園,幾乎穿過我家流過。從魯昂流經勒阿弗爾的這一段,河面寬闊,船只來往穿梭。
左邊不遠處就是宏偉的魯昂,整個城市被碧藍的屋頂覆蓋,尖尖的哥特式鐘塔數不勝數,它們有的粗壯,有的細長。主教座堂的鑄鐵尖頂傲視四野。在明媚清晨的藍色天空中,眾多吊鐘一齊敲響,溫柔而遙遠的金鐵嗡鳴聲、青銅的歌唱聲隨微風傳入耳中,風兒時起時落,聲音也就時強時弱。
今天的上午真讓人愉快啊!
將近十一點,一支長長的船隊由拖船牽引著,從我花園的柵欄前經過。拖船只有一丁點兒大,吃力地喘著粗氣,冒著濃煙。
兩艘英國雙桅帆船駛過,紅色的艦旗隨風翻卷著;后面跟著一艘巴西三桅帆船,通體雪白,出奇地干凈、亮堂。我向這艘船敬了個禮,卻為一個并不清楚的原因,也許是它為我帶來了賞心悅目吧。
五月十二日:連著幾天,我一直在發燒。我感覺有些難受,或者確切地說,是感覺到憂慮。
把我們從高興變沮喪、從自信變消沉的神秘力量究竟是從何而來呢?它或許來自空氣,那肉眼不可見的卻充滿未知“魔力”的空氣,冥冥中,這“魔力”與我們形影不離。一覺醒來,我感到充滿喜悅,突然想放聲唱歌。為什么?我沿著河邊走,可沒走多遠就掉頭往回,心中充滿憂慮,仿佛有什么不幸的東西正在家里等著我。為什么?難不成是因為我打的冷戰掠過我的皮膚,讓我神經衰弱、心情壓抑?難不成是因為云朵的形狀,或者陽光和變化多端的物體顏色流過我的雙眼,擾亂了我的心神?誰知道呢,對于我們周圍的一切,這些我們視而不見、過而不識、觸而不摸、遇而不辨的一切,是否都對我們,對我們的器官,以及通過器官對我們的思想甚至心靈產生了迅速的、驚人的、無法解釋的影響?
這“不可見”的魔力真是深不可測!僅憑我們可憐的感官無法探究它。我們的視覺,太小的看不見,太大的看不見,太近的看不見,太遠的也看不見,外星球上的生命看不見,一滴水中的小生命也看不見……我們的聽覺只會欺騙我們,耳朵將空氣的振動變成音符,它們是制造奇跡的精靈,會把空氣的運動變化為聲音,在這變化中又產生音樂,從而使大自然無聲的振動也變得悅耳動聽……而我們的嗅覺,比狗的嗅覺還要遲鈍……至于我們的味覺,區區只能勉強辨別葡萄酒的年份!
啊!如果我們還能有另一些感官,能為我們創造出其他的奇跡,那么我們將會發現,在我們周圍還存在著多少原來并沒有感知到的東西呀……
五月十六日:我肯定是病了!上個月,我還好好的!現在我發燒了,燒得難以忍受,更準確地說,我燒得神經都出了問題,精神和肉體一同承受著痛苦!我不斷產生“危險正在逼近”的感覺,一種“不幸或死亡即將降臨”的感覺,一種“感染了不知名的惡疾、在血液和肌肉里滋生”的感覺:這些感覺相當可怕。
五月十八日:我失眠了,剛剛看過醫生。他診斷說我脈搏太快,瞳孔擴張,神經亢奮,但沒什么可擔心的癥狀。我應該多沖沖澡,再喝點溴化鉀。
五月二十五日:毫無變化!我的狀況真的很奇怪。每當夜晚來臨,我就會陷入莫名其妙的焦慮不安,仿佛黑夜之中正隱藏著某種對我而言非常可怕的威脅。我匆匆吃完晚飯,試著去讀會兒書,但卻一個字也讀不懂了,甚至連字母都辨認不清。于是我在客廳里來回踱步,心頭壓著一種模模糊糊、無法抑制的恐懼,害怕入睡,也害怕床。
十點左右,我上樓進了臥室。一進門,我就上了兩道鎖,并插上門閂。我怕……怕什么呢?……在這兒,我以前還沒怕過什么……我打開衣櫥,瞅瞅床底。我去聽……凝聽……聽什么呢?……或許是血液循環不暢,神經末梢興奮,一點點充血、一點點官能障礙,我們的機體是那么地不完善,那么的脆弱,難道就這么一點點不適,竟能讓我這個最快樂的人變得郁郁寡歡,讓我這個最勇敢的人也變成懦夫?后來,我上床躺下,像等劊子手一樣等待睡眠來臨。我等著睡眠,卻又害怕睡眠。我的心怦怦直跳,兩腿哆嗦個不停,整個身體都在溫暖的被窩里顫抖,直到突然昏睡過去。這種猝不及防的突然昏睡的感覺,就像掉落到一潭池水中溺死。我并沒有像以前那樣感覺到睡眠的來臨,睡眠狡猾地躲藏在我身邊,偷偷窺視我,隨時準備抓住我的頭,合上我的眼睛,把我化為烏有。
我睡著了—很久,很久—兩三個小時—然后做了個夢—不—噩夢。在噩夢里,我清楚地感覺到我躺著,睡著了……我感覺得到,也清楚地知道……我還感到有個人正走近我,觀察我,觸摸我,爬到我的床上,跪在我的胸口,兩手忽然掐住我的脖子,使盡全身力氣掐……掐……要把我活活掐死!
我呢,我努力掙扎反抗,但在夢中我渾身癱軟,一點力氣也沒有。我想呼喊—卻喊不出來,我想動彈—卻動彈不得,我喘著粗氣,拼命試著翻個身,想把這個壓在我身上、讓我窒息的東西掀下去—但依舊做不到。
突然,我醒了,驚恐萬分,渾身被汗水浸透了。我點燃一根蠟燭后發現:屋里只有我一個人。
我終于能踏實地睡著,一直到天明。然而這次發作之后,我夜夜如此。
六月二日:病情進一步加劇。我到底得了什么病?溴化鉀完全沒用,淋浴也不管用。今天下午,我已經非常疲乏了,卻想干脆讓身體再累一些,于是去魯馬爾森林轉了一圈。空氣清新柔和,充滿青草和綠葉的芬芳。開始,我以為這種新鮮空氣會在我的血管中注入新的血液,給我心靈填充新的力量。我走上一條寬寬的打獵大道,之后經一條狹窄的小路,轉往拉布伊方向。兩旁的大樹高得出奇,枝葉在我頭頂搭成了一個綠蔭濃到發黑的厚屋頂,把我和天空隔絕開來。
突然,我又陷入了一陣戰栗,不是出于寒冷,而是出于一種奇怪的恐慌。
我對在森林中孤身一人感到不安,沒來由地、愚蠢地對這深深的孤寂感到心驚肉跳,于是加快了腳步。突然,我覺得有人跟在我的身后,緊貼著我前進,離得是那么近,幾乎就碰到我了。
我猛地轉過身:沒有人。身后只有那條筆直悠長的小路,樹木高聳,路上空蕩蕩的,空蕩得讓人心神俱裂。在我前面,小路也是向前伸展到無窮無盡,一樣的空蕩,讓人驚慌失色。
我閉上眼睛。為什么?我踮起腳,像陀螺一樣飛快地旋轉起來,差點跌倒。我重新睜開眼睛:樹竟然在跳舞,大地竟然在飄浮。我只好坐下來。后來,啊!我居然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了!怪念頭!古怪!怪念頭!我完全不記得了。我只得向右走,最后才從帶我來到林中的那條路回了家。
六月三日:這一夜真可怕。我要出門幾個星期,一次小小的旅行或許能讓我恢復過來。
七月二日:我回來了,病也好了。我做了一次美妙的旅行,游覽了從未去過的圣米歇爾山。
我在日暮時分到達了阿弗朗什,景色真是太美了!這座城市建在小山上,我被帶到城市盡頭的公園里,不禁發出一聲贊嘆,眼前橫亙著一片遼闊無垠的海灣,兩側的海岸消隱在遠處的霧靄之中。就在這片茫茫的海灣中央,在一片黃色沙灘中,只見一座肅殺尖削的奇峰矗立于金燦燦的明凈天空下。太陽剛剛落下,天際依舊火紅,把這如神話般的峰巖勾勒得線條清晰,而峰頂一座宏偉的建筑亦如神話一般。
天剛蒙蒙亮,我便向它進發。海面還和頭天晚上一樣低,我越是走近,它在我面前越是顯得巍峨高聳,原來是一座令人驚嘆的修道院。走了幾個小時,我終于來到那塊巨巖邊,巖上的修道院簡直就是座小城,小城的上方是俯瞰它的大教堂。沿著陡峭的小路向上攀沿,我進入了那座哥特式教堂。這簡直堪稱是世界上最輝煌的圣殿,它像城市一樣遼闊,到處都是拱頂統領的矮廳和細柱支撐的高廊。我步入這座花崗巖建筑,它氣勢宏偉,裝飾精巧,又如花邊一樣輕盈,順著曲折的樓梯拾階而上,只見頂上有塔樓和小巧的鐘樓,它們向著蔚藍的天空和黑色的夜空伸展出各種奇形怪狀的雕刻,有噴火的獅面蛇尾羊、魔鬼、臆想的怪獸和奇異的花朵,它們彼此以制作精細的圓拱相連接。
來到塔頂,我對陪同的教士說:“神甫,您在這里應該活得很自在吧!”
他答道:“這里的風很大,先生。”然后我們一邊聊天,一邊觀看大海漲潮。沙灘上迅速漫過潮水,像是披上了一層鋼甲。
交談中,神甫給我講了一些故事,全是關于這地方的老故事,傳說,當然都只是些傳說。
其中一個故事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據當地人—也就是這小山上的人—說,夜里常能聽見有人在沙灘上講話,之后又能聽見兩只山羊咩咩地叫,聲音一高一低。有人不信,斷言這是海鳥叫,海鳥的叫聲有時像山羊叫,有時像人在呻吟。但遲歸的漁夫卻發誓,曾遇見過一位老牧羊人,用斗篷蓋著頭,沒人見過他長什么樣子,只知道他會在潮落潮漲的間隙來到沙丘后面,在這遠離塵世的小城周圍轉悠,身后牽著一只男人面孔的公山羊和一只女人面孔的母山羊,兩只羊都披著長長的白發,用一種誰都聽不懂的語言不停地說話爭吵,然后突然停住,使盡全身力氣咩咩地大叫。
我問教士:“您相信嗎?”
他喃喃回答:“我不知道。”
我又問:“如果這世界上除了我們正常人類,還有其他和我們不一樣的‘人’,為什么過了這么久我們都不知道呢?您為什么沒有見過?我為什么也沒有見過?”
他回答:“這世間的存在,我們能瞧見十萬分之一嗎?喏,就說風吧,它是自然界最強大的力量,能把人吹翻,能把建筑刮倒,能把樹連根拔起,掀起排山倒海的巨浪,摧毀懸崖,把大船拋向巖礁。可這毀滅的、呼嘯的、凄叫的、咆哮的風—您看見過嗎?您能看得見嗎?然而,它就是存在。”
在這番簡單的道理面前,我無言以對。這人是個智者,或者也可能是個傻瓜。我不能肯定他說得對,但我無言以對,他說的這些,也是我經常思考的。
七月三日:我睡得很糟。是的,這里有一種會使人變狂躁的感應,因為我的馬車夫變得和我一樣難受。昨晚回家時,我注意到他臉色異常蒼白,便問:
“讓,你怎么了?”
“我沒法休息,先生,夜里難熬,耗光了白天的精力。自從先生走后,我就像中了邪。”
但是別的仆人都還很好,而我呢,我真害怕會再犯病。
七月四日:毫無疑問,我舊病復發了,從前的噩夢卷土重來。昨天夜里,我感到有人蹲在我身上,嘴對嘴地吸食我的生命。是的,他就像吸血鬼一樣從喉嚨里把我的生命吸空。他吸飽之后站了起來,而我呢,我醒過來了,只覺得疲憊無力,奄奄一息,一動也不能動。如果再這樣繼續幾天,我肯定還得再出走一次。
七月五日:我失去理智了嗎?昨夜發生的事,我親眼所見,真是古怪,一回想我就有種精神失常的感覺!
我和每晚一樣,進屋就反鎖房門,后來渴了,就喝了半杯水。后來我偶然注意到,長頸瓶里的水竟然一直是滿的,一直滿到玻璃瓶塞。
接著我上床躺下,立刻就陷入一段可怕的夢境。直至兩小時后,一陣更為可怕的顫悚讓我從夢中驚醒。
您可以想象一下,一個人睡得好好的,突然有人來謀殺他,他醒來后發現胸前插了一把刀,渾身是血,嘶啞著喘氣,卻沒法呼吸,馬上就要這樣死去,卻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當時就是這樣。
終于清醒過來后,我又感到口渴了,于是點亮蠟燭,向著放長頸瓶的桌子走去。我拿起長頸瓶往杯子里倒水,可是一滴水也沒流出來。—長頸瓶空了!徹底空了!起初,我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過了一會兒,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一屁股跌在椅子上,或者說,癱在椅子上!隨即,我又蹦了起來,把四周瞧了個遍!之后我又坐下來,萬分驚恐地盯著面前透明無物的長頸瓶!我死死地盯著它,努力去思索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的手在發抖!那么,是有人喝了這瓶子里的水?是誰呢?是我?有可能是我?只能是我?這么說,我可能是個夢游癥患者,而我以前并不知道,我一直過的是神秘的雙重生活,我身上有兩個人,每當我的靈魂麻木無知時,身上另一個不可知亦看不見的陌生人就開始操縱我的身體。此時我的身體被他俘虜,聽命于他,就像是兩人共同的身體,甚至已不再是我的。
啊!有誰能理解我這可怕的焦慮呢?有誰能理解這種感受呢?一個頭腦健全、神志清醒、充滿理智的人,透過長頸瓶的玻璃驚恐地發現瓶中的水在他睡著的時候消失得一干二凈!我坐在椅子上一直待到天明,再也不敢上床睡覺了。
七月六日:我真要瘋了。昨天夜里又有人喝光了長頸瓶里的水,或者說,是我自己喝的!
不過,真是我喝的嗎?是我嗎?還能是誰?誰?啊!上帝啊!我真的要瘋了!誰能救救我?
七月十日:我做了個讓人吃驚的試驗。
結果毫無疑問,我瘋了!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如上面所述,七月六日臨睡前,我在桌上放了葡萄酒、牛奶、水、面包和草莓。
睡眠中有人喝了—就是我—全部的水以及部分牛奶,但葡萄酒、面包和草莓都沒有碰過。
第二天,我又做了同樣的試驗,結果和上次一樣。
第三天,我去掉了水和牛奶,結果什么也沒動過。
最后,第四天,我在桌上只放了水和牛奶,并用細白布仔細包住兩個長頸瓶,用繩子把瓶蓋也扎好。然后,我又用石墨涂了嘴唇、胡子和雙手,這才躺下睡覺。
我立刻就陷入了無法抑制的昏睡,很快又難受地清醒過來。睡著時,我一動都沒動過,被褥上也毫無石墨的印跡。我沖到桌子跟前,只見包瓶子的布原封未動。我膽戰心驚地解開繩子:水全喝光了!牛奶也全喝光了!啊,啊!上帝啊!……
我即刻就去了巴黎。
七月十二日:巴黎。最近幾天我一定是昏了頭!我一定是被自己神經質的胡思亂想耍弄了,要不我就真是個夢游癥患者,或者是受到了一種現實存在、卻至今難以解釋的所謂“催眠暗示”的影響。總之,這些日子,我驚恐惶惑焦慮痛苦到近乎發瘋。在巴黎待著的這二十四小時,已經足以讓我恢復鎮定。
昨天的購物和接二連三的拜訪,給我心里注入了新的活力。最后,我在法蘭西劇院結束了一整晚的活動。上演的是小仲馬的一出戲,劇中人物那流露機敏和堅強的心終于治愈了我。對于發揮效力的頭腦來說,孤獨當然是危險的。我們周圍需要有思考和說話的人。如果我們一個人待得久了,就會用幻想來填補空虛。
順著林蔭道返回旅店時,我的心情十分愉快。在行走中我與人群接觸,回想起上個星期自己的恐懼和猜疑便不無自嘲,因為我覺得,是的,總覺得有個隱形人與我一同住在家里。我們的頭腦是多么脆弱啊!只要我們被一點點難以理解的小事驚動,它就會立即驚慌失措,失去理智。
“還不明白,是因為沒找到原因。”我們往往不是用這句簡單的話下結論,反而是去幻想一些可怕的奧秘和超自然的力量。
七月十四日:共和國國慶日。我在街上溜達,鞭炮聲和彩旗讓我高興得像個孩子。然而,跟隨政府的法令,在固定的日子喜氣洋洋,也真是件很傻的事。老百姓只是一群傻瓜,有時只知道愚蠢地忍耐,有時又只知道兇猛地造反。對他們說:“高興吧。”他們就高興;對他們說:“去和鄰國打仗吧。”他們就去打仗;對他們說:“投票給皇帝吧。”他們就給皇帝投票;再對他們說:“再投給共和國吧。”他們就馬上給立場相反的共和國投票。
領導老百姓的人也是傻瓜,只不過他們服從的不是人,而是原則。那些原則根本就是幼稚、徒勞和虛偽的,不然都不能叫原則,也就成了這世上所謂千真萬確的思想。因為這個世界上沒什么是人能確定的,連光線都是一種幻覺,聲音也是一種幻覺。
七月十六日:昨天我碰見一些事情,對此深感不安。
我去了表姐沙布萊夫人家吃晚飯,她丈夫是駐利摩日第七十六步兵團的指揮官。在她家里,我遇見了兩個年輕女人,其中一位的丈夫是帕朗醫生,他對精神疾病以及當下催眠暗示實驗所引發的異常癥狀非常有研究。
他用了很長時間向我們介紹英國學者和南錫學派的醫生們所取得的豐碩成果。
他舉出的事例在我看來荒誕不經,我表示完全無法相信。
而他卻堅定地說:“我們即將要發現一個自然界最為重要的秘密,我指的是,我們地球自然界的重要秘密。因為自然界在地球以外還存在于其他星球,肯定也有其他重要的秘密。自從人類開始思考,開始懂得表達和書寫自己的思想時起,就能覺察到一種縈繞在身邊的奧秘,然而人的感官太過粗糙,缺陷太多,無法識破這種奧秘,于是就努力通過智力來彌補感官的無能。當人的智力還處于原始階段時,種種不為人眼所見的現象所帶來的困擾表現為一些簡單的恐懼,在此基礎上又產生了對超自然的民間信仰,以及關于幽靈、仙女、地精和鬼魂的種種傳說,甚至上帝的傳說也是由此而來,因為我們對于造物主的概念,無論它來自何種宗教,都不過是我們人類驚慌失措的大腦里最平庸、最愚蠢、最難以接受的想象的產物。伏爾泰這句話說得再好不過了:‘上帝根據自己的模樣造出了人,人也如法炮制。’”
“但是,一個多世紀以來,人們似乎預感到了某種新事物。麥斯邁等人將我們帶上了一條意想不到的道路,尤其最近四五年來,我們真的是取得了令人吃驚的成果。”
我表姐很不以為然,微微一笑。帕朗醫生對她說:“您愿意讓我來試著給您催眠嗎,夫人?”
“好的,我還真想試試。”
她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醫生開始用凝視催她入迷。我呢,我突然感覺到有點心神不寧,心怦怦地跳,咽喉發緊。我看見沙布萊夫人的眼皮垂了下來,嘴唇緊皺,胸脯一起一伏。
十分鐘后,她睡著了。
“請您到她身后去。”醫生說。
我在她身后坐下。醫生在她手里放了一張名片,問道:“這是一面鏡子,請問您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她答道:
“我看見了我的表弟。”
“他在做什么?”
“他在捻胡子。”
“現在呢?”
“他從口袋里抽出一張照片。”
“誰的照片?”
“他自己的。”
的確!這張照片是我當晚在旅店收到的。
“照片上的他是什么樣子的?”
“他站著,手里拿著帽子。”
她看的是名片,但是對她來說,看這張白紙片卻仿佛是在看鏡子。
年輕的女人們嚇壞了,一齊說:“夠了!夠了!夠了!”
但醫生卻命令道:“您明早八點鐘起床,去旅館找您的表弟,求他借給您五千法郎,這是您丈夫要的,他下次出門時會向您要。”
然后,他讓她醒了過來。
回旅店的路上,我一直回想著這奇怪的一幕,心中涌起很多疑惑。并非懷疑表姐,她的誠實絕對毋庸置疑,我從小就像了解親姐姐一樣了解她;我是懷疑醫生是否耍了什么花招,莫非他向這個被催眠的年輕女人展示名片的時候,還給她看了藏在手中的鏡子?職業魔術師總是能做出些稀奇古怪的事來。
我回到旅店便睡了。
然而,今天早晨將近八點半的時候,貼身仆人把我叫醒:
“沙布萊夫人請求立刻見您。”
我趕緊穿好衣服接待她。
她惴惴不安地坐著,目光低垂,未及摘下面紗,便對我說:
“親愛的表弟,我要請你幫個大忙。”
“什么忙啊,表姐?”
“這事兒我真是說不出口,但又不得不說。我需要,急需五千法郎。”
“得了,您會需要錢?”
“是的,我需要,或者說是我先生需要,他讓我籌五千法郎給他。”
我真的驚呆了,支支吾吾,敷衍作答。我心想,莫非她是和帕朗醫生合伙來戲弄我的吧,莫非這是個事先策劃又表演出來的惡作劇?
但是當我仔細觀察她時,所有疑慮一下子全打消了。做這件事情對她是那么的痛苦不堪,只見她焦躁不安地顫抖著,我甚至能感覺到她的嗓音完全哽咽了。
我知道她很有錢:
“怎么!您先生手里連五千法郎都沒有?!得啦,您好好想想,您確定是他要您向我借錢?”
她遲疑了片刻,仿佛是努力在記憶中搜索著什么:
“是的……是的……我確定。”
“他給您寫信了?”
她再次猶豫起來,又想了想。我都能猜到她在回想的時候腦子里有多么混亂。她什么也想不起來。她只知道要向我借五千法郎,為此撒謊也在所不惜。
“是的,他給我寫信了。”
“那么,是什么時候寫的?昨天您可什么都沒說。”
“我是今天早晨收到信的。”
“您能把信給我看看嗎?”
“不……不……不……信里說了點夫妻間的事……太過私密……我……我把它燒了。”
“這么說,您先生欠債了?”
她又遲疑了一下,隨后喃喃地說:
“我不知道。”
我突然表示:
“親愛的表姐,我現在也拿不出五千法郎來。”
她發出了一種痛苦的叫喊聲。
“啊!啊!求您了,求您了,求求您去找找……”
她激動不已,雙手合十,仿佛在向我祈禱!我聽見她的聲音已經變了調,眼淚流了出來,說話抽抽噎噎,心里焦慮難安,完全被她收到的那個無法抗拒的命令控制了。
“啊!啊!求求您了……您知道我有多痛苦嗎……我今天必須拿到這筆錢。”
我心里很可憐她:
“您很快就會拿到錢的,我向您保證。”
她叫了出來:
“哦!謝謝!謝謝!您真是太好了。”
我又說:“您還記得昨天在您家里發生的事嗎?”
“記得。”
“您還記得帕朗醫生給您的催眠嗎?”
“記得。”
“那么,是他命令您今天早晨來向我借五千法郎的,您此刻正在遵照催眠時的暗示。”
她想了一會兒,答道:
“但,這是我丈夫問我要的啊。”
我花了一個小時試圖說服她,但根本做不到。
她離開后,我跑去找帕朗醫生,他正要出門,他微笑著聽我講完,然后說:
“您現在相信了嗎?”
“是的,不得不信。”
“我們去您表姐家吧。”
她已經疲憊不堪地躺在一張長椅上睡著了。醫生測了她的脈搏,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將一只手舉到她眼前,她在磁力難以抵擋的效力下,慢慢合上了眼睛。
等她睡著后,醫生說:
“您丈夫不再需要五千法郎了。因此您也要忘記向表弟借錢這件事,如果他再提起,您也聽不明白。”
然后他讓她醒過來。我從衣兜里掏出錢包:
“給,親愛的表姐,這是今天早晨您要借的錢。”
她是那么的迷惑不解,以致我都不敢堅持了。不過我還是試著去喚醒她借錢的記憶,但她矢口否認,認為我是在拿她開心,最后甚至差點發火。
……
事情就是這樣!我剛剛回來,連午飯都吃不下,這次實驗攪得我心煩意亂。
七月十九日:我把這件奇聞告訴了很多人,但他們都嘲笑我。我也快想不通了。哲人也早就說過:不無可能。
七月二十一日:我在布吉瓦爾吃過晚飯,然后去“劃船者舞會”度過了整個晚上。誠然,一切都取決于地點和環境。如果在蛙塘島上還能相信什么超自然,那才是真瘋了呢……但如果在圣米歇爾山頂呢?……如果在印度呢?我們承受著周圍環境對我們的可怕影響。下星期我要回家去。
七月三十日:我昨天回家了。一切正常。
八月二日:沒有任何新情況,天氣好極了。我成天都在看著流淌不息的塞納河。
八月四日:家里的仆人們彼此發生爭吵,他們說夜里有人打碎了櫥柜里的玻璃杯。貼身仆人說是廚娘干的,廚娘說是洗衣女工干的,洗衣女工又說是前面兩個人干的。究竟誰干的?誰說得清楚!
八月六日:這一次,我可絕對沒瘋。我看見了……看見了……我看見了!……再也沒法懷疑……我看見了!……我全身冰涼,連指尖都發冷……這是透入骨髓的恐懼……我看見了!……
兩點鐘,我在明媚的陽光下在玫瑰花園里散步……秋天到了,玫瑰花漸漸開了。
就在我駐足觀賞開出三個美麗花朵的一株大玫瑰時,我突然看見,清楚地看見,就在我身邊,其中一朵玫瑰花的莖彎了,仿佛有只看不見的手正在折它,然后它就斷了,似乎是那只手已經把它摘了下來!隨后,那朵花升了起來,劃了個弧線,那正是一只手把它舉到嘴邊的弧線,花朵懸在透明的空氣中,周圍什么都沒有,一動不動,這個嚇人的紅斑離我的眼睛只有三步之遠。
我只覺得一陣發狂,向那朵花撲過去,想抓住它!但我什么也沒抓到,花也已經消失了。我對自己怒不可遏,因為一個理智的、嚴肅的人是不該有這種幻覺的。
但這真的只是幻覺嗎?我轉身去找花莖,很快就在那株玫瑰上發現了,花莖還在另外兩朵花之間的玫瑰枝上,剛剛被折斷。
于是,我心驚肉跳地回到屋里,現在,我可以確定,我的身邊有個隱形人,它的存在就像晝夜更替一樣確定無疑。它喝牛奶和水,它可以觸碰物體,可以拿起物體并改變它們的位置,因此它具有物質性,但是我的感官發現不了它,它與我一樣,住在我的屋里……
八月七日:我睡得很安穩。它喝了我瓶里的水,但沒有打攪我的睡眠。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瘋了。剛才陽光明媚,我沿著河邊散步,突然開始懷疑自己的理智,絕非此前那種似是而非的懷疑,而是明確的、絕對的懷疑。我見過瘋子,我知道有些瘋子甚至對生活中所有的事物都能保持理性、清醒和辨別力,只有一點除外。他們可以清清楚楚、靈活而深刻地談論一切,但是一旦觸及他們瘋狂意識中的暗礁,他們的思想就會立即在這暗礁上撞得粉碎,散落并沉沒在那片狂暴和恐懼的海洋中。海洋上波濤洶涌,狂風在濃霧中嘶吼,這就是人們所謂的“精神錯亂”。
是的,如果我不是很清醒,如果我沒有充分地清楚自己的狀況,如果沒有帶著十足的清醒去分析探索自己的狀況,那么我一定會認為自己瘋了,徹徹底底地瘋了。因此,總的來說我只是個妄想狂。我的大腦里會生成一種尚不為人知的混亂,一種當今的生理學家們試圖找到并弄清楚的混亂;這種混亂導致我的精神、我思維的邏輯性和秩序性出現了深深的分裂。此類現象常在夢中發生,夢把我們帶向各種最難以置信的幻境,卻不使我們感到驚奇,因為此時辨別真偽的器官和檢驗的意識都已經沉睡;而主宰想象的官能還醒著,并且發揮著效力。莫非我大腦鍵盤中有一個難以察覺的按鍵失靈了?有些人在遭遇意外事故后,往往會對專有名詞、動詞,或者數字,抑或僅僅對日期失去記憶。思想的所有構成在大腦中各有其定位,這在今天已然得到證實。那么,我大腦中對幻覺真實與否的檢驗機能,此刻正處于癱瘓狀態,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我一邊沿著河邊漫步,一邊心里想著這一切。在陽光下,河水波光粼粼,大地芬芳迷人,使我的眼中充滿了愛,愛生活,愛靈巧的燕子那賞心悅目的姿態,愛河邊小草隨風擺動時那悅耳動聽的聲響。
但是,我又逐漸感覺到一種莫可名狀的不適。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麻痹我,迫使我停下腳步,不讓我走得更遠,叫我回頭。我痛苦地感到必須回家了,當你心愛之人病臥在家,而你在外面預感到她的病情惡化時,就是這樣沉重的感覺。
于是我勉強回了家,心想家里一定有什么壞消息——一封信或者一則電報。但什么也沒有,這比我再次產生幻覺更意外和不安。
八月八日:昨天,我度過了一個可怕的夜晚。它沒有出現,但我感覺到它就在身邊,窺視我,觀察我,進入我的身體,控制我。它就這樣躲在暗處,比通過超自然現象來表明它無形卻永恒的存在更加可怕。
不過我還是睡著了。
八月九日:無事,不過我感到害怕。
八月十日:無事,明天會有事嗎?
八月十一日:依然無事,我不能再帶著這已經深入骨髓的恐懼念頭待在家了。我要出門。
八月十二日,晚十點:一整天我都想離開,但沒能成。我一直想完成這套極其簡單的自由動作——出門——上車,去魯昂。但我卻沒法辦到。怎么回事?
八月十三日:當一個人身染某些疾病的時候,會在身體上感覺到仿佛全身的發條都折斷了,所有精力都耗盡了,全部肌肉都松弛了,骨頭變得像皮肉一樣軟,而皮肉變成了水一樣的液體。而我在精神上以一種古怪的、難受的方式體驗到了這樣的感覺。我沒有一點力氣,沒有一點勇氣,完全無法控制自己,根本不能按照意志行動。我沒法有意愿,但有個人替我發出意愿,而我服從。
八月十四日:我完蛋了!它占據了我的靈魂,并且統治了它!有人指揮我的所有行為,所有動作,所有思想。在我自己身上,我已經什么也不是了,只是個被奴役的旁觀者,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心驚膽戰。我想出門,卻做不到。它不愿意,于是我只好頭暈腦漲、戰戰兢兢地待在它讓我坐的扶手椅里。我只想站起來,直起身子,好讓自己相信我還是這身子的主人。但我卻做不到!我被緊緊地釘在座位上,我的座位又被緊緊地釘在地上,緊到任何力量都無法把我們抬起來。
之后,突然,我必須,必須,必須去花園深處摘草莓吃。于是我去了。我摘了草莓,吃了草莓!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真的有上帝嗎?如果有的話,請解救我,拯救我!請救救我吧!寬恕我!憐憫我!發點慈悲!救救我!啊!好難受!好痛苦!好可怕!
八月十五日:顯然,當可憐的表姐來向我借五千法郎時,她的靈魂就是這樣被占據和統治的。她受制于一種從外部進入她體內的意志,就像是另一個靈魂寄生在她身上,統治她。難道世界末日要來了?
但統治我的這個“隱形人”,這個不可知的超自然種族的窺視者,它又是什么?
這樣看來“隱形人”是存在的!可為什么自從創世之初,它們從沒有清晰地顯示過自己的存在,就像對待我的這樣?我從沒在書中讀到類似我家里發生的這種事。唉!如果我能離開家,能走出去,我就逃得遠遠的,再也不回去。那樣我就得救了,但是我做不到。
八月十六日:今天我總算逃離了兩個小時,就像囚犯偶然發現牢門開了一樣。我感到它離我很遠,自己一下子就自由了。我吩咐車夫趕緊套馬,去魯昂。啊!能對一個服從你的人說出“去魯昂!”,這是多大的喜悅啊!
我讓馬車在圖書館前面停下,借來了赫爾曼·赫爾斯陶斯博士關于“古代與現代世界未知居民”的宏偉著作。
再登上我那輛雙座馬車的時候,我本想說:“去火車站!”可是我沒說出話來,卻喊了出來,聲音極大,行人都回頭看我。我喊的是:“回家!”然后我震驚地癱坐在車座上。它,找到我,又抓住我了。
八月十七日:多么可怕的一夜啊!多么可怕的一夜啊!可我應該感到高興。我居然看那本書看到了凌晨一點!哲學和神譜學博士赫爾曼·赫爾斯陶斯博士介紹了所有那些在人類周圍游蕩或者被人臆想的隱形人的歷史和表現形式。他描述了它們的起源、領地和能力。但是任何一種都和纏著我的這個不一樣。據稱,人類自從有了思想,就在預感并恐懼一種更為強大的存在(新人類),它們將取代人類占有這個世界,人類感覺到了它們即將來臨,但是無法預知這位新主人究竟是什么。于是,人類就在惶恐之中將這些從恐懼中誕生的影影綽綽的幽靈,編造成各種神秘的存在。
讀到凌晨一點以后,我來到敞開的窗前坐下,讓額頭和思想都在夜晚寧靜的微風中感受清涼。
夜色溫煦,和順坦然。要在從前,我會是多么喜歡這樣的夜晚啊!
這夜沒有月亮,星星在夜空深處閃閃爍爍。誰住在那些星星上?那里有些什么人,長什么樣子,有些什么動物,又有些什么植物呢?在那些遙遠世界的思想者們,它們知道的比我們更多嗎?它們的本領比我們更大嗎?它們能看見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嗎?會不會遲早有一天,其中一顆星星上的人將越過太空,出現在我們的土地上,征服我們,就像當年的諾曼人渡過大海去征服弱小民族一樣,不是嗎?
我們是那么虛弱,那么無能,那么無知,那么渺小,我們的世界不過就是個泥丸,在一顆水滴中沒完沒了地旋轉。
我就這樣在清涼的晚風中遐想著,不知不覺睡著了。
睡了大約四十分鐘后,不知是怎樣一種莫名而古怪的感覺把我驚醒了。我沒有動,只是睜開眼睛,開始什么也看不見,突然,我感到桌上攤開的書似乎自動翻了一頁。窗口沒有吹進一絲風。我吃了一驚,便繼續等待,大約四分鐘后,我看見,看見,是的,親眼看見另一頁豎了起來,然后壓在了前一頁上,仿佛有個手指在翻動它。而我的扶手椅卻空著,似乎是空著的;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它,坐在我的座位上,它在看書。我憤怒地跳起來,像是個獸性大發的野獸要咬死馴獸師,我撲到房間另一頭去抓它,想勒住它,把它弄死!……可是,還沒等我趕到,椅子就翻了,像是有人從我面前逃走……我的桌子晃了幾下,臺燈掉在地上,熄滅了,窗戶“啪”的一下自行關上,仿佛有個歹徒情急之下用雙手狠狠抓住兩扇窗跳入了黑夜。
這么說,它是逃命去了;它害怕了,它,怕我!
那么……那么……明天……或許以后……隨便哪一天,我都能親手抓住它,把它壓倒在地!有的時候狗也會咬主人,把主人置于死地的,不是嗎?
八月十八日:我想了一整天。呵!是的,我會服從它,聽它驅使,照它的所有想法去做,讓自己顯得謙卑、順從、軟弱。它是強者。但是等時機一到……
八月十九日: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在《科學世界雜志》上讀到了下面這篇報道:
從里約熱內盧剛剛傳來一則奇聞:一種瘋病,一種傳染性的瘋病,此刻正在圣保羅省蔓延,它與中世紀時在歐洲諸國肆虐的傳染性癲狂癥相似。大批居民倉皇逃離家園,村落荒蕪,田地廢棄,他們聲稱像牲口一樣,被一些摸得到卻看不見的東西糾纏和控制,那東西就像吸血鬼,趁他們睡著的時候噬取他們的生命,此外,它們還喝牛奶和水,但似乎不碰其他食物。
唐佩德羅·恩里克斯教授已率領幾位醫學專家前往圣保羅省,實地考察這種奇異瘋病的起源和癥狀,再向皇帝提出最合他心意的措施,以使精神錯亂的民眾恢復理智。
哈!哈!我想起來了,我記得五月八日沿塞納河逆流而上、從我窗前經過的那艘漂亮的三桅帆船就是從巴西來的!我當時覺得它是那么美,那么白,那么賞心悅目!然而那東西就在船上,從它的種族誕生地巴西來!當時它也看見我了!它看見我的家也是白的,于是它從船上跳到岸上。呵!上帝啊!
現在我明白了,我想明白了。人的統治結束了。
那東西來了,最初的人們曾對它懷有原始的恐懼,不安的神甫們曾念咒驅逐它,邪巫們曾在黑夜里召喚它,但從未有人見過它。更迭不休的世界主人們預感到它,賦予它各種或美或丑的外形:地精、鬼魂、精靈、仙女、妖怪。在從原始恐懼中產生的粗略構想之后,一些洞察敏銳的人更為清晰地預感到了它。麥斯邁將它設想出來,十年來,在那東西還沒有施展威力時,醫生們就精確地發現了它的威力的性質。他們玩弄新天主的這個武器,用一種神秘的意志操控人的心靈,使之淪為奴隸。他們將這種方法稱為磁氣催眠術、催眠暗示……或許還有其他稱呼。我曾看見他們像小孩一樣輕率地用這種可怕的力量尋開心!我們的不幸!人類的不幸!它來了,它……它……它叫什么……它……它好像在喊叫自己的名字,但我聽不見……它……是的……它在喊……我在聽……我……重復不出來……它……奧爾拉……我聽見了……奧爾拉……是它……奧爾拉……它來了!……
呵!雕吃鴿子,狼吃羊,獅子生吞長著尖角的野牛,人用弓箭、刀子和火藥殺死獅子,而奧爾拉對人就像人對待牛馬:而前者僅憑意志力就能把后者變成財產、奴仆和食物。這是我們的不幸!
然而,動物有時也會反抗,會殺死它的馴養者……我,我也想……我能……但必須感知它,摸到它,看見它!學者們說牲口的眼睛和我們的不同,我們看見的牲口看不見我們……因此我的眼睛也看不見這位壓迫我的來客。
為什么?噢!現在,我想起了圣米歇爾山上那位教士的話:“世間的存在,我們能窺見十萬分之一嗎?喏,就說風吧,它是自然界最強大的力量,能把人吹翻,把建筑刮倒,把樹連根拔起,掀起排山倒海的巨浪,摧毀懸崖,把大船拋向巖礁,可是毀滅的、呼嘯的、凄叫的、咆哮的風,您看見過嗎?您能看得見嗎?而它是存在的。”
我又想到:我的視力很弱,很不理想,連像玻璃一樣透明的固體都看不清!……如果一面沒有鍍錫汞膜的鏡子擋在路上,我就會一頭撞上去,就像小鳥飛進房間在玻璃窗上到處亂撞一樣。有太多事物能騙過我的眼睛,使它迷茫。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我看不見一個可以讓光線穿透的新身體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一種新的人!為什么不呢?它當然要來!憑什么我們就是活到最后的?!我們不能像看見以前的物種那樣看見它。這是因為它的特性更完美,它的身體更精細、更完善。相比之下,我們的身體就太虛弱、太粗陋了,我們體內的器官總是像過于煩瑣的發條一樣緊張、疲憊,我們的身體像植物和動物一樣,靠空氣、草和肉勉強為生,這樣的動物機體容易生病、畸形、腐爛。它運行不暢,設計也不當,又原始又古怪,堪稱精心制造的次品;它既精巧又粗糙,只能算是個坯子,而人原本是可以變得又聰明又出色的。
從牡蠣到人,我們成了世上地位最高的極少數物種。現在,這個不再有任何后繼物種出現的時期要終結了,那么為什么不能再增添一個物種呢?
為什么不能再增添一個物種呢?為什么不能有盛開巨型花朵的樹木,它們的花光彩照人,香氣四溢?為什么在地、水、火、風之外不能再有其他元素?孕育萬物的四大元素啊,只有這四種!真可憐!為什么不能是四十種、四百種、四千種?!一切都是那么貧乏、小氣、寒酸!這是吝嗇的給予,是乏味的創造,是粗笨的制作!啊!大象、河馬,多么優美!駱駝,多么高雅!
但是您會說,還有蝴蝶呀!那是會飛的花朵!而我幻想著一種無比巨大的蝴蝶,其翅膀的形狀、美麗、色彩和動作都無法描述。但我看見它了……它從一個星球飛到另一個星球,飛翔時鼓動的和諧而柔和的氣息讓那些星星充滿清新的香氣!……而星星上的人們心醉神迷地看著它飛過!
……
我這是怎么了?是它,是它,是奧爾拉在糾纏我,是它讓我胡思亂想!它在我身上,它成了我的靈魂,我要殺了它!
八月十九日:我要殺了它。我看見它了!昨晚,我坐在桌前,假裝聚精會神地寫信。我清楚地知道它會在我的周圍游蕩,離我很近,或許近得能讓我觸碰到它,抓住它?然后!……然后,我會不顧一切地使勁,我會用雙手,用兩膝,用胸口,用額頭,用牙齒去掐死它,壓死它,咬死它,撕碎它。
我就這樣守候著它,全身的器官都因此興奮不已。
我點亮了兩盞燈和壁爐上的八支蠟燭,仿佛有了這片光明,我就能找到它。
我的對面是床,一張四柱老橡木床;我的右邊是壁爐;左邊是門,我讓門敞開了很久,好引它進來,之后又小心地關上;我身后是一個很高的鏡面衣櫥,每天我都對著它刮胡子,穿衣服,每次從鏡前經過時,我都習慣從頭到腳照一遍。
為了騙過它,我假裝在寫信,因為它一定也在窺探我;突然,我感到,我肯定它正從我的肩頭看我寫的東西,它就在那兒,就貼在我的耳邊。
我伸出雙手,猛地轉過身站了起來,差一點就摔倒在地。嗯?……這里亮如白晝,我卻在鏡子中看不見自己!……鏡子是空的,明亮而深邃,一片敞亮!里面沒有我的鏡像……而我,我正對著鏡子!我看見這塊大鏡子從上到下都明亮而清澈;我驚恐地看著,不敢向前走,不敢動彈,我清楚地感覺到它就在那兒,它那難以察覺的身體吞噬了我的映像,而它又將從我手里溜走。
我怕極了!接著,突然,仿佛透過一層水霧似的,我又在鏡子深處的一片朦朧中看見了自己。這水霧似乎正在從左向右緩緩流動,我的映像也隨之越來越清晰,就像是一場日蝕結束了。遮住我的東西似乎沒有明確的輪廓,而是一種既阻光又透明的物體,它正在一點點消散。
我終于完全看清自己了,就像每天照鏡子一樣。
我也看見它了!這讓我心有余悸,不住地顫抖。
八月二十日:殺死它,我根本碰不到它,怎么殺?毒藥?可它會看見我在水里下毒的,再說,我們的毒藥對它那難以覺察的身體會起作用嗎?不會……不會……肯定不會……怎么辦?……怎么辦?……
八月二十一日:我從魯昂請來一位鎖匠,要他為我的房間定制鐵百葉窗,就是某些巴黎私家宅邸一樓為了防盜裝的那種。此外,他還會給我做個鐵柵欄門。我裝出一副膽小鬼的樣子,反正也無所謂了!……
九月十日:魯昂,大陸酒店。成了……成了……可它死了嗎?所見的一切依然讓我惶惶不安。
昨天,盡管天氣開始轉涼,但鎖匠裝好鐵門鐵窗后,我還是把所有門窗都敞開到了半夜。
突然,我感到它就在那里,于是一陣喜悅,一陣狂喜涌上心頭。為了不讓它起疑心,我慢慢站起身,來來回回走了很久。接著,我漫不經心地脫下皮鞋,換上拖鞋,然后我關上鐵窗,又慢條斯理地走去關門,上了兩道鎖。隨后我又來到窗邊,鎖上窗,把鑰匙放進了口袋。
突然,我覺出它在我身邊焦躁起來,這回是它害怕了,它命令我放它出去,我差點就讓步了。但我沒有讓步,而是背抵著門,留了點縫,剛夠我退出去。我的個子很高,頭能碰到房梁,因此我肯定它沒能逃出去,于是我把它關在了里面,只有它,只有它一個。我真是太高興了!我抓住它了!于是我跑下樓,在我臥室下面的客廳里取出那兩盞燈,把燈油全部潑在地毯、家具上,潑得到處都是。接著,我放了把火,又關好大門,上了兩道鎖,然后自己跑開了。
我跑到花園深處,藏在一大叢月桂樹后面。時間過得真慢!真慢!只見一片漆黑,一片死寂,沒有一點動靜,也沒有一絲風、一顆星星,厚厚的云全然不見,可是它卻重重地、重重地壓在我的心頭。
我瞧了瞧自己的房子,然后接著等待。時間過得真慢!我以為火已經自動熄滅了,或者被它弄滅了。正在此時,底樓的一扇窗戶突然爆裂了,大火把它噴了出來,只見一條火舌,紅黃相交的大火舌,長長的、柔軟的火舌沿著白墻向上舔到了屋頂。火光在樹林中,在枝條和樹葉間閃爍,隨之而來的還有戰栗,恐懼的戰栗。
鳥兒驚醒了,一條狗叫了起來,我感到天似乎亮了!只見另兩扇窗戶隨即爆裂,我看見房子的底樓完全成了一片可怕的火海。然而,一聲呼號,可怕的、尖銳的、凄厲的女人的呼號聲響徹黑夜,閣樓上的兩扇窗戶開了!我忘記了仆人們!只見她們神色驚恐,拼命揮動胳膊!……
我恐慌極了,一邊向村子跑,一邊大喊:“救命!救命!失火了!失火了!”一些人已經向這里跑來,我又和他們一起跑回去,看個究竟。
此刻,房子已經成了個恐怖而壯麗的火刑架,一個照亮整片大地的巨型火堆,里面焚燒著幾個人,也焚燒著它—它,我的囚徒,新的“人”,新主人,奧爾拉!
突然,整個屋頂在墻壁間塌陷了,巨大的火焰沖天而起,崩開的窗戶里到處都是熊熊的火焰,我看見了爐膛,我想它就在那兒吧,在爐子里,死了……
死了?也許吧?……它的尸體呢?用殺死我們的方法可以摧毀它那能透過光線的身體嗎?
如果它還沒有死?……那么就只有時間能帶走這“可怕的隱形人”了。如果它也畏懼疾病、傷痛、殘疾和過早的死亡,那么又何必具有這透明的、無法感知的、幽靈般的身體呢?
過早的死亡?人類的一切恐懼都是從此而來!奧爾拉取代了人類——它取代了每天、每時、每刻都有可能在各種意外中死去的人,它只會在規定的日子、規定的時刻死去,因為它能達到生存的極限!
不……不……毫無疑問,毫無疑問……它沒有死……那么……那么……那么就必須是我,我來殺死自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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