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科后

孟　郊

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詩人多難。

縱觀有唐一代的詩文大家，最苦的詩人非孟郊莫屬。幼年喪父，中年喪妻，晚年喪子，一生屢試不第，人生的苦難，恐怕沒有哪一位詩人像孟郊一樣經(jīng)歷如此之多。也許苦難是歷代文人們都無法擺脫的宿命，但這么多的苦難都壓在一個人的身上，我們真的無法想象，孟郊究竟是如何承受這些接踵而至的創(chuàng)痛和打擊。大唐貞元年間的冬天很漫長，可再冷的冬天好像也寒不過孟郊蒼涼的心境，“饑鳥夜相啄，瘡聲互悲鳴。冰腸一直刀，天殺無曲情。”（《饑雪吟》），在滿目蕭瑟的土地中心，孟郊手握一卷殘稿，無力而又無助。

詩人的生命中并非沒有春天，只不過孟郊的春天來得實在太遲。“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貞元十二年（796），孟郊在歷經(jīng)了有據(jù)可查的第三次科考后，終于感到了生命中的一絲暖意。這是一個遲來的暖春，早在貞元七年（791），已入不惑之年的孟郊就曾經(jīng)興沖沖地前往長安赴進士第，中年求官，已經(jīng)太晚，可偏偏在那個早春迎接他的是刀一般的風(fēng)；貞元九年（793），孟郊騎一匹瘦馬再次來到長安，“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穿上年邁的老母親手縫制的寒衣，帶上一家人的期望，孟郊重返科舉的考場，然而，等待他的依舊是傷心的榜單。只有貞元十二年的春風(fēng)和煦而溫暖，但馬背上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詩人已經(jīng)無處尋覓，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骨瘦嶙峋、兩鬢斑白的儒生。當(dāng)然，金榜題名的狂喜還是沖潰了郁悶的心宅，在孟郊喜極而泣的淚眼中，長安是如此模糊，又是如此光鮮。“昔日齷齪不足夸，今朝放蕩思無涯。”身下的坐騎一路絕塵，孟郊拔下發(fā)簪，披發(fā)而行，他要將所有的苦難都蒸發(fā)在空氣中。

然而，苦難并不是馬蹄后的煙塵倏忽散去。就在躊躇滿志地看過“長安花”后，孟郊又在家徒四壁的凄清中苦苦等待了四年，才等到了一個溧陽縣尉的官職。踏入官場，孟郊并沒有從一介寒士的身份中轉(zhuǎn)過型來，盡管再無衣食冷暖之憂，但在官場中周旋的痛苦卻遠甚于生活的饑饉。孟郊生性耿介，而官場的生存哲學(xué)卻是圓滑，不能融入官場生態(tài)的孟郊只能融入自然的生態(tài)，他常帶幾個仆從寄情于周邊的山水，把政務(wù)都交給了當(dāng)?shù)氐目h令打理，當(dāng)然，自己的俸祿也被分去一半。后人對孟郊此為頗多不解，他們認為孟郊太不珍惜這個寒窗數(shù)載皓首窮經(jīng)博取的功名，最終窮困潦倒純粹是咎由自取。但也許這就是中國文人的普遍命運，他們看重功名，功名是他們的才能被認可的最高標準，但同時，他們又視功名如草芥，傲岸不羈的文人氣性往往與官場政治形成不可化解的矛盾沖突。當(dāng)這個悖論最終困擾得孟郊心力交瘁，他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棄官而去，重新回到窮困的原點。

沒有了生活來源，饑餓的詩人陷入深度的困頓與荒蕪，而此時，痛苦再次接踵而至。憲宗元和三年（808），“東野連產(chǎn)三子，不數(shù)日轍失之。”（韓愈《孟東野失子》詩序）“無子抄文字，老吟多飄零。”膝下無子的悲哀，家徒四壁的凄清，荒蕪著詩人的表情，卻繁榮起詩人的內(nèi)心，當(dāng)文字從逼仄的空間糅進筆端，苦難，已經(jīng)成為孟郊的人生偏得。史載，孟郊作詩異?？炭?，無論春夏秋冬白天黑夜乃至臥病在床，孟郊皆吟誦不輟，而吟誦的主題始終不離“寒苦”二字。在痛苦中浸淫久了，孟郊需要一種釋放的方式，而這種方式就是創(chuàng)作詩歌。元代詩人元好問曾稱孟郊為“詩囚”，這個稱呼不失精當(dāng)，四處漏風(fēng)的斗室，孤單寂寞的景況，確實構(gòu)成了一個囚禁的環(huán)境，但選擇被囚禁被放逐，卻是孟郊的自愿。當(dāng)一顆心被詩歌囚禁起來，就將孤獨和落寞救贖出來，而此時，紛至沓來的苦難便像一根用麻油浸軟的繩子，它潤滑著詩思，讓苦澀的詩歌源源不絕汩汩而出，但同時，它又牢牢地捆縛住詩人，別指望繩子有枯朽繃斷的那一天。

孟郊一生究竟寫過多少詩已經(jīng)無從考究，唐人張籍說他“集詩應(yīng)萬首”，想來數(shù)量很大，然而最終傳世的詩篇卻僅存五百余首。這可能與宋代起文人們對孟詩的詬病有一定關(guān)系，許多宋人覺得孟郊的詩讀來令人不歡，甚而至于對他那種“刻苦之至，歸于慘慄”的作風(fēng)不能理解，就連大文豪蘇東坡也對這位苦吟的詩人不以為然，“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似煮蟛蚏，競?cè)战揽镇?rdquo;進而發(fā)出了“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的判決！在蘇學(xué)士看來，只有“大江東去”才是詩人的襟懷，而“郊寒島瘦”永遠不能成為詩歌的上品。作著正三品禮部尚書的蘇東坡不會知道，生活際遇的不同，塑造的當(dāng)然是不同的文風(fēng)，生活在寒苦之境的孟郊，沒有踏察山河的川資，沒有明麗雄渾的喻體，他面對的，只有苦悶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