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沈園二首》
陸游于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七十五歲時寫了《沈園二首》如下: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這是兩首有本事的詩。讀這兩首詩,先要了解詩題中的“沈園”與末句中的“遺蹤”在作者感情生活中的沉重的分量。據陳鵠《耆舊續聞》卷十、劉克莊《後村詩話續集》卷二、周密《齊東野語》卷一諸書記述,陸游原娶唐琬,“伉儷相得”,“琴瑟甚和”,但陸母與唐不和,迫使仳離。后唐改嫁同郡宗子趙士程,陸亦再娶王氏,而兩情始終難忘。宋高宗紹興二十一年(1151)春,陸游二十七歲時,偶與唐琬夫婦“相遇于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以語趙,遣致酒肴”。陸“悵然久之,而賦《釵頭鳳》一詞題園壁間”。詞云:“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挹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唐琬見詞后也和了《釵頭鳳》一首,“未幾,怏怏而卒”。從此,這次與唐琬的重逢成了作者終身難忘之事,而禹跡寺南的沈園也成了作者終身難忘之地。“晚歲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光宗紹熙三年(1192),作者六十八歲時曾寫了一首重到沈園的七律。詩題為《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詞一闋壁間,偶復一到,而園已三易主,讀之悵然》。詩中有“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壞壁醉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諸語。只要把這些詩、詞和作者與唐琬愛情悲劇的記述串連起來,就可以知道作者在這兩首絕句中寫“沈園”、吊“遺蹤”時的感舊、悼亡之情何以如此之沉痛了。
前面舉引的七律詩題中有“園已三易主”之語,說明此園早已非沈氏之園,而這兩首絕句的詩題及詩中仍稱為“沈園”。這是因為:作者與唐琬相逢時是沈園,當時的沈園已經定格在作者的記憶中,雖時隔四十八年之久,其心目中的此園永遠是沈園,此次重來尋訪、憑吊的也只是舊日沈園中的遺蹤。第一首詩的首句以城上斜陽、畫角聲哀的悲涼景物,引出次句所見的“非復舊池臺”的沈園。李清照《武陵春》詞“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兩句,是說景物依舊而人事已非。這句詩則說不但斯人已杳,景物也全非舊貌,可想見其重臨此園時的空虛悵惘之感。詩的后兩句寫在此園遇見唐琬的往事。當年“翩若驚鴻”(曹植《洛神賦》中語)的一瞥所留下的既溫馨又苦澀的回憶,在這兩句詩中托之于橋下的春波照影以重現四十八年前的景象。時間已逝而又長留。橋下的水日夜流逝,當年的春波早已一去不返,而當年水波中伊人的倩影是流不去的,已長留在作者的記憶深處,此刻又恍若重現在眼前了。
第二首詩的首句“夢斷香消四十年”,哀悼唐琬的早逝。據此句,可推知唐琬當在與作者相遇于沈園后約八年即病歿。次句“沈園柳老不吹綿”,既是實寫當前的景物,也是以老柳作為自我的化身,慨嘆自己也已步入殘年,從而承以“此身行作稽山土”一語,再殿以作者一生深情所注的“猶吊遺蹤”一句。這末句中的一個“猶”字,表明作者對唐琬的思戀之情是老而彌篤、生死不渝的,兩人被迫仳離的感情創傷是刻骨銘心之痛、終身難以愈合的。直到寧宗開禧元年(1205),作者八十一歲時還寫了《十二月二日夜夢游沈氏園亭二首》: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鏁壁間塵。
從這兩首詩可見沈園是作者魂牽夢縈之地,而詩中“綠蘸寺橋春水生”、“玉骨久成泉下土”兩句,正與《沈園》詩中“傷心橋下春波綠”。“夢斷香消四十年”相應。次年,也就是作者去世前不到三年,又寫了一首《城南》絕句:
城南亭榭鎖閑坊,孤鶴歸飛只自傷。
塵漬苔侵數行墨,爾來誰為拂頹墻?
詩中“塵漬苔侵數行墨”與前首中“墨痕猶鏁壁間塵”句,都寫作者一生念念不忘的與唐琬相遇時題《釵頭鳳》詞于壁間的事。
作者于紹興十四年(1144)二十歲時與唐琬成婚,婚后兩年左右即被迫分離,二十七歲時始一遇于沈園。兩人相聚的時間極短,而作者自與唐結縭到寫《城南》詩六十馀年間,對唐深情眷戀,始終不變。讀《沈園二首》詩,上連其《釵頭鳳》詞與《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七律,下接其《十二月二日夜夢游沈園二首》與《城南》絕句,深感其戀情之執、思念之苦,會想到張先《一叢花令》中所作的“無物似情濃”的贊嘆,也會想到元好問《邁陂塘》詞二首中所發的“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及“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兩問。陳衍在《宋詩精華錄》中跋《沈園二首》云:“無此絕等傷心之事,亦無此絕等傷心之詩。就百年論,誰愿有此事?就千秋論,不可無此詩。”可謂慨乎其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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