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一日夜且半夢從大駕親征
陸游
天寶胡兵陷兩京,北庭安西無漢營。五百年間置不問,圣主下詔初親征。熊羆百萬從鑾駕,故地不勞傳檄下。筑城絕塞進新圖,排仗行宮宣大赦。岡巒極目舊山川,文書初用淳熙年。駕前六軍錯錦繡,秋風鼓角聲滿天。首蓿峰前盡亭障,平安火在交河上。涼州兒女滿高樓,梳頭已學京都樣。
淳熙七年(1180)作于江西撫州,時任“提舉福建常平茶鹽公事”。多年歲月蹉跎,詩人還不肯放棄他的恢復之夢。詩題序合一,長達四十八字:“五月十一日夜且半,夢從大駕親征,盡復漢唐故地,見城邑人物繁麗,云西涼府也。喜甚,馬上作長句,未終篇而覺。乃足成之”所言不止調兵遣將,而且大駕親征、不止收復淮北,而且盡復漢唐故地;不待覺后援筆,而且早在夢中馬上作詩,凡此皆可見意興的酣暢。全詩四段,段自為韻,平仄互轉。
一段寫大駕親征。四句當注意者,是詩人是站在中國歷史的高度,眼界超出趙宋一朝,追溯民族恨史。蓋自唐天寶亂后,國勢漸弱,北庭、安西兩都護(后置方鎮),在德宗貞元間為吐蕃攻占,同時陷落的,還有河西走廊前沿的涼州(即題中西涼府)。從那時起,近五百年間,又有后晉石敬塘割燕云十六州獻契丹,使漢民族政權退居白溝(巨馬河流經河北興定縣部分)以南;趙宋仍之,爾后發生靖康之變,漢民族政權又退居淮河以南,可謂每況愈下。詩人夢收漢唐故地,是其在潛意識中抓住了宋代積弱的歷史原因,實能追本溯源,眼光不可謂不遠。
“熊羆百萬”四句寫盡復失地。雖然百萬雄師,卻又兵不血刃,孫子曰:“凡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這是一種最理想的戰爭結局。皇帝在行宮中排列儀仗,宣布大赦,可見不尚殺戮、不事劫掠,是王者仁義之師。字里行間充滿漢民族之浩然正氣。“岡巒極目”四句寫全勝的喜悅。北南政令歸一,一切文書皆使用大宋年號、歷法。須知文物典章制度在民族文化心理上是高于一切的,“中原文書用胡歷”乃詩人平生最痛心疾首之事,方知此句所包含的大歡喜。大駕前六軍軍容整肅,戰袍鮮明耀眼,秋風颯颯,鼓角齊鳴,聲震長空,這是盛大慶典場面。寫得濃墨重彩,是全詩抒情的高潮。
末四句寫一統后邊區的和平氣象。苜蓿峰(見于岑詩,疑在今甘肅西部)與交河(在今吐魯番西)皆邊塞地名,各各俱已設防,烽火則報導平安的信息。不意盛唐氣象復睹于茲。最后二句以旖旎的筆墨,用涼州女兒發式的改變,見微知著地表現出統一帶給邊區人民的大歡喜。京都,向來領導著服裝發式新潮流。“梳頭京樣”是唐人歌曲《內家嬌》歌唱當時女性趕時髦的風習。而涼州女兒數百年來久厭胡服,不圖今日重見漢官,立刻也就“梳頭京樣”了。這充滿柔情的筆墨,為全詩的壯采平添幾分風韻,最見作者才情的。
陸游平生記夢詩近百首,多是反攻復國之夢。如“夢里都忘困晚途,縱橫草檄論遷都”(《記夢》)、“三更撫枕忽大叫,夢中奪得松亭關”(《樓上醉書》)、“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夢里都忘閩嶠遠,萬人鼓吹入平涼”(《建安遣興》)等等,趙翼說:“人生安得有如許夢?此必有詩無題,遂托之夢耳。”這九十馀篇記夢,當然不必全是真夢,夢在這里是作者借以實現其理想的一種方式,也就是浪漫主義的創作方法。在諸多記夢詩中,本篇是寫得最恣肆的,它場面宏麗、氣魄雄邁、洋溢著激情、絕不提夢覺后的悲哀,具有一種奇情壯采。題面中“喜甚”二字,在詩中并無直接抒寫,但通過一系列具體場景——大駕親征、盡復故地、筑城進圖、宣赦改歷、烽火平安、涼女妝梳等等,自然流露喜不自勝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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