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維特之煩惱》序引
近代意大利哲學家克羅采(Benedetto Croce)批評歌德此書,以為是首“素樸的詩”。我也有同樣的觀感。此書幾乎全是一些抒情的書簡所集成,敘事的成分極少,所以我們與其說是小說,寧肯說是詩,寧肯說是一部散文詩集。
拘于因襲之見的人,每每以為“無韻者為文,有韻者為詩”,而所謂韻又幾乎限于腳韻。這種皮相之見,不識何以竟能深入人心而牢不可拔。最近國人論詩,猶有兢兢于有韻無韻之爭而詆散文詩之名為悖理者,真可算是出人意外。不知詩的本質,不在乎腳韻的有無。有腳韻者可以為詩,而有腳韻者不必都是詩。告示符咒,也有腳韻,但我們不能說它是詩。詩可以有韻,而詩不必一定有韻。讀無韻的抒情小品,人們每每稱其詩意蔥蘢。由此可知,詩的生命別有所在。古人稱散文其質而采取詩形者為韻文,然則稱詩其質而采取散文形者為散文詩,正十分合理。韻文=Proseinpoem,散文詩=Poeminprose.
韻文如男優之坤角。散文詩如女優之男角。衣裳雖可混淆,而本質終竟不變。——好了,不再多走岔路了。有人始終不明散文詩的定義的,我就請他讀這部《少年維特之煩惱》吧!
這部《少年維特之煩惱》,我存心移譯已經四五年了。去年七月寄寓上海時,更經友人勸囑,始決計移譯。起初原擬在暑假期中三閱月內譯成,后以避暑惠山,大遭蚊厄而成瘧疾,高熱相繼,時返時復,金雞納霜倒服用了不少,而譯事終未能進展。九月中旬,折返日本,晝為校課所迫,僅以夜間偷暇趕譯,草率之處,在所不免。但我終于敢拿出和讀者見面,因為我有一定程度的自信,我知道讀此譯書的友人,當不至于大失所望。
我譯此書,于歌德思想有種種共鳴之點,此書主人公維特的性格,便是“狂飚突進時代”(Sturmund Drang)少年歌德自己的性格,維特的思想,便是少年歌德自己的思想。歌德是個偉大的主觀詩人,他所有的著作,多是他自己的經驗和實感的集成。我在此書中,所有共鳴的種種思想:
第一,是他的主情主義。他說,“人總是人,不怕就有些微點子理智,到了熱情橫溢,沖破人性的界限時,沒有什么價值或至全無價值可言”。這種事實,我們大都經歷過來,我們可以說,是一種無須乎證明的事理。侯爵重視維特的理智與才能而忽視其心情時,他說“我這心情才是我唯一的至寶,只有它才是一切的源泉,一切力量的,一切福祐的,一切災難的”。他說,他智所能知,什么人都可以知道,只有他的心才是他自己所獨有。他對于宇宙萬匯,不是用理智去分析,去宰割,他是用他的心情去綜合,去創造。他的心情在他的身之周圍隨處可以創造出一個樂園;他在微蟲細草中,隨時可以看出“全能者的存在”,“兼愛無私者的彷徨”。沒有愛情的世界,便是沒有光亮的神燈。他的心情便是這神燈中的光亮,在白壁上立地可以生出種種畫圖,在死滅中立地可以生出有情的宇宙。
第二,便是他的泛神思想。泛神便是無神。一切的自然只是神的表現,自我也只是神的表現。我即是神,一切自然都是自我的表現。人到無我的時候,與神合體,超絕時空,而等齊生死。人到一有我見的時候,只看見宇宙萬匯和自我之外相,變滅無常而生生死存亡的悲感。萬物必生必死,生不能自持,死亦不能自阻,所以只見得“天與地與在他們周圍生動著的力,除是一個永遠貪婪、永遠反芻的怪物而外,不見有別的”。此力即是創生萬匯的本源,即是宇宙意志,即是物自體(Dingansich)。能與此力瞑合時,則只見其生而不見其死,只見其常而不見其變。體之周遭,隨處都是樂園,隨時都是天國,永恒之樂,溢滿靈臺。“在‘無限’之前,在永恒的擁抱之中,我與你永在。”人之究竟,唯求此永恒之樂耳。欲求此永恒之樂,則先在忘我。忘我之方,歌德不求之于靜,而求之于動。以獅子搏兔之力,以全身全靈以謀剎那之充實,自我之擴張,以全部精神以傾倒于一切!維特自從與夏綠蒂姑娘相識后,他說,“自從那時起,日月星辰盡管靜悄悄地走它們的道兒,我也不知道晝,也不知道夜,全盤的世界在我周圍消去了”。如此以全部的精神愛人!以全部的精神陶醉!以全部的精神煩惱!以全部的精神哀毀!一切徹底!一切究竟!所以他對于瘋狂患者也表極端的同情,對于自殺行為也絕不認為罪過而加以贊美。完成自我的自殺,正是至高道德。——這絕不是中庸微溫者流所能體驗的道理。
第三,是他對于自然的贊美。他認為自然是唯一神之所表現。自然便是神體之莊嚴相,所以他對于自然絕不否定。他肯定自然,他以自然為慈母,以自然為友朋,以自然為愛人,以自然為師傅。他說:“我今后只皈依自然。只有自然是無窮地豐富,只有自然能造就偉大的藝術家。……一切的規矩準繩,足以破壞自然的實感,和其真實的表現!”他親愛自然,崇拜自然,自然與之以無窮的愛撫、無窮的慰安、無窮的啟迪、無窮的滋養。所以他反抗技巧,反抗既成道德,反抗階級制度,反抗既成宗教,反抗一切的學識。以書籍為糟粕,以文字為死骸,更幾乎以藝術為多事。他說,“我完全忘機于幽居的情趣之中,我的藝術已無所致其用了”。他說,“什么是詩?是畫?是牧歌?我們得享自然現象的時候,定要去矯揉造作嗎?”不錯,人到忘機于自然的時候,便有時候連詩歌、美術也覺其多事,更何有于學問、道德、宗教、名位呢!
第四,是他對于原始生活的景仰。原始人的生活,最單純,最樸質,最與自然親睦。崇拜自然、贊美自然的人,對于原始生活自然不能不發生景仰。所以他對于詩歌,則喜悅荷默和莪相。在井泉之旁,覺得有古代之精靈浮動。巖穴幽棲,毛織衣,棘帶,是他靈魂所渴慕著的慰安。他對于農民生活也極表同情:“自栽白菜,菜成拔以為蔬,食時不僅賞其佳味,更將一切種之植之時的佳日良辰,灌之溉之從而樂其生長之進行時的美夕,于一瞬間之內復同時而領略之。”他說,這種作為人的單純無礙的喜悅,他的心能夠感受到,真是件快心事。要這種人才有真實的至誠,虔敬的努力,熱烈的慈愛,能以全部精神灌注于一切,是剎那主義、全我生活的楷模!
第五,是他對于小兒的尊崇。美國現代兒童心理學家和邇氏(Hall)以為“兒童時期是人類的天國,成人生活是從此而墮落者”(Childhoolisthe Paradiseoftheracefromwhichadultlifeisafal.)。此種言論,近今為保護兒童運動的前驅。兒童之可尊崇,在古昔數千年前的東西哲人已先后倡導。老子教人“專氣致弱如嬰兒”,孟子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猶太的預言者以賽亞,說是預言者的黃金時代實現時,“狼要和綿羊兒同居,豹要和山羊兒同臥;小犢要和稚獅肥畜同游;一個小孩兒要牽引它們。”(《舊約·以賽亞書》第十一章)耶穌說:“小孩子是天國中的最大者。”小兒如何有可以尊崇之處?我們請隨便就一個小朋友來觀察吧,你看他終日之間無時無刻不是在傾倒全我以從事于創造、表現、享樂。小兒的行徑正是天才生活的縮型,正是全我生活的規范!然我們成人對于小兒,時無今古,地無東西,卻同一地加以虐待、束縛、鞭笞、叱咤,不許有意志的自由,視之如奴隸囚徒。我們且聽歌德替小兒們道不平吧!“小孩子是我們的模范,我們應得以他們為師,而我們現在卻把他們當著下人看待,不許他們有意志!……這種特權定在那里?”
“《少年維特之煩惱》出版了!”
“文壇的明星出現了!”
《少年維特之煩惱》在一七七四年出版。一般青年讀者大起共鳴,追慕維特遺風而效學其裝束。有衣黃褲的“維特熱”(Werthersfieber)流行于一時。苦于戀愛不自由的青年讀此書而實行自殺者有人,自殺之后在衣囊襟袋中每每有挾此小書以殉者。偎馬公國(Weimar)的一個宮女也因失戀之故溺死于依爾牟河(Ilm)中,懷中正懷藏著一本《少年維特之煩惱》種種傳說喧動一時,佛朗克府(Frankfurtam Main)二十四歲的青年作家,一躍而成為一切批評、贊仰、傾羨之的。
歌德之聲譽日隆,一時知名之士,如宗教家拉瓦特爾(I.C.
Lavater)、教育家白舍陶(J.B.Basedow),乃至當時德意志詩壇明星克羅普徐妥克(Klopstock),均先后前來,瞻仰此文壇新星之光耀。扛舉德意志文藝勃興之職命于兩肩的青年歌德,有如朝日初升,光熊熊而氣沸沸,高唱決勝之歌,以趨循其天定的軌轍。“歌德以前無文藝”的德意志,隨之一躍而成為歐羅巴十八世紀的寵兒。蓋世雄才拿破侖一世遠征埃及時,也手此《少年維特之煩惱》一書,以起臥于金字塔與“司芬克司”間古代文明之廢墟。偎馬公國夫人,佛里德里克大王之妹,安娜亞瑪利亞(Anna Amalia)也遣其子奧古斯特·克爾(August Karl)親來拜訪歌德,歌德不久(一七七五年)便成為偎馬宮廷的貴客,而偎馬便成為德意志文壇的中心地點。
——一個插曲(Intermesso)——。
時一七七四年夏
地——萊因河畔都益司堡(Duisburg)某旅館的餐廳。
中年紳士數人,挾一青年文士,圍桌暢談,開放著文藝與思索的奇葩。
中年紳士之一人(突向青年發問)足下,你就是歌德君嗎?
青年(頷首)我是。
紳士就是做那名揚四海的小說《少年維特之煩惱》一書的嗎?
青年是。
紳士嗎,我覺得我有表示我對于那本有害無益的著作的恐怖之義務。
我禱告上帝變換你那偏頗的邪心,因為有罪的人會遭橫禍呀。
(一種不快的沉默,人人屏息凝氣。)
青年(和婉地)從你閣下的立腳點看來,你不能不如此批評我,我是了解你的。
我接受你誠懇的叱責。我求你在你的祈禱中別要忘記了我的名字。
(座中嬉笑復起,各從暴風雨的預感中解放。——幕)
青年文士不消說就是歌德,耿直的中年紳士是牧師霍生康普(Rector Hosenkampf),同時還有拉瓦特爾與白舍陶在座。有甚愛必有甚憎。維特一方面大受人們歡迎,另一方面卻又為多少道德憂世之家所反對。霍生康普正是此中的一人。同時有著述兼出版家尼可來(Christoph Friedrich Nicolai)更著了一部《少年維特之喜悅》(Die Freudendes Jungen Werthers)以對抗,敘述維特不曾自殺,終至受婚成禮。如我國有《水滸傳》必有《蕩寇志》,有《西廂記》必有《續西廂》,有《石頭記》必有《后紅樓》、《續紅樓》、《鬼紅樓》……可憐的無聊作家之淺薄喲!續貂狗尾,究竟無補于世!文藝是對于既成道德、既成社會的一種革命的宣言。保持舊道德的因襲觀念以批評文藝,譬之乎持冰以入火。可憐持冰的人太多,而天才的火每每容易被人澆熄!啊!“天才的潮流何故如此罕出,如此罕以達到高潮,使你們瞠目而驚的靈魂們震撼喲!……居在潮流兩岸的沉靜夫子們在提防流水泛濫,淹沒了他們的亭園、花塢、菜畦,知道筑堤以抵御呢!”
關于歌德的生涯,在此本想有所敘述,但是歌德八十三年間光耀燦爛的一生,絕不是短簡的序文所能詳盡的。——歌德生于一七四九年八月二十八日,死于一八三二年三月二十二日。我在此處,只能把此書的本事略略敘出,以供讀者參考。
歌德以一七七一年畢業于市堡大學法科之后,翌年五月,游于威刺敕(Wetzlaram Lahn)。此地有德意志帝國法院,當時年少的佛朗克府律師要在本地創業出庭以前,照例當來此視習。
威刺敕法官享利布胡(Deutsche Ordens Amtmann Heinrich Ad-am Buff)有女名夏綠蒂(Charlotte),時年十九歲(一說十五歲)。母親早逝,即代母撫育弟妹十人,經營家政。綠蒂金發碧眼,康健玲瓏。六月九日夜,赴離市二里福培好仁(Volperthausen)舞會之途中,歌德與女友同車偶來尋訪綠蒂。自此以后,兩人深相愛慕。然綠蒂已字人,其未婚夫克司妥納(Johann Christian Kestner)乃翰諾威爾公使館之記室,同時又是歌德的朋友,交誼頗深。
歌德為此無望之相思所苦,屢萌自殺的念頭。一七七二年九月十一日留書綠蒂,毅然離去威刺敕而回佛朗克府。九月十日,克司妥納日記中有下面一段記事:
十日日歌德博士與余同食于園中。入夜,往“德意志館”(Deutsche Haus——綠蒂之家),彼與綠蒂與余談及來世事。綠蒂問他:“已死的人能夠回來么?”三人相約誰先死者,先報生者以死后之消息。歌德覺無精彩,怕是想到他明日要走的緣故。
歌德回佛朗克府之后,不久便聞伊魯塞冷之自殺。
伊魯塞冷(Carl Wilhelm Jerusalem)以一七四七年三月二十一日生于屋爾分別堤(Wolfenbuttel),在萊普齊大學曾與歌德同學。一七七一年任彭池危克(Brunswick)公使館的書記,得憂郁癥,對于耶教懷疑,與其友人公使霍爾德氏(Herdt)之妻發生戀愛而失望,托辭旅行,借去克司妥納的手槍,以一七七二年十月三十日夜自殺。死時著青色燕尾服、黃色坎肩褂、黃色腿褲、長靴,靴銅棕色。
伊魯塞冷一死,《少年維特之煩惱》于以誕生。歌德初有作成戲劇的計劃,繼以四禮拜的工夫寫成此小說。以一七七四年三月初旬脫稿,脫稿后立即付印而風行一時。
《維特》出版了,“維特熱”的流行日見猖獗了。“生的悶脫”(Sentimental感傷)的怨男怨女,以手槍自殺者相隨繼。就中文人克來司德(Herrvon Kleist)與其友人之妻情死,尤為世所周知。一七七八年以后《少年維特之煩惱》卷頭,歌德有弁首一詩刻在上面了——
綠蒂與維特
青年男子誰個不善鐘情?
妙齡女人誰個不善懷春?
這是我們人性中的至圣至神;
啊,怎么從此中有慘痛飛迸?
可愛的讀者喲,你哭他,你愛他,
請從非毀之前救起他的名聞;
你看呀,他出穴的精魂正在向你目語:
請做個堂堂男子喲,不要步我后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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