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宗白華(節選)
白華先生
我想我們的詩只要是我們心中的詩意詩境的純真的表現,命泉中流出來的strain,心琴上彈出來的Melody,生的顫動,靈的喊叫。那便是真詩,好詩,便是我們人類的歡樂源泉,陶醉的美釀,慰安的天國。我每逢遇著這樣的詩,無論是新體的或舊體的,今人的或古人的,我國的或外國的,我總恨不得連書帶紙地把他吞了下去,我總恨不得連筋帶骨地把他融了下去。我想你的詩一定是我們心中的詩境詩意的純真的表現,一定是能使我融筋化骨的真詩,好詩。你何苦要那樣地暴殄,要使他無形中消滅了去呢?你說:“我們心中不可無詩意詩境,卻不必定要做詩。”這個自然是不錯的。只是我看你不免還有粘滯的地方。怎么說呢?我想詩這樣東西似乎不是可以“做”得出來的。我想你的詩一定也不會是“做”了出來的。雪萊(Shelley)有句話說得好,他說:A man con not sav,I will compose poetry.歌德(Goethe)也說過:他每逢詩興來了的時候,便跑到書桌旁邊,將就斜橫著的紙,連擺正他的時候也沒有,急忙從頭至尾地矗立著便寫下去。我看哥德這些經驗正是顯勒那句話的實證了。詩不是“做”出來的,只是“寫”出來的。我想詩人的心境譬如一灣清澄的海水,沒有風的時候,便靜止著如象一張明鏡,宇宙萬匯的印象都涵映著在里面。一有風的時候,便要翻波涌浪起來,宇宙萬匯的印象都活動著在里面。這風便是所謂直覺,靈感(Inspiration),這起了的波浪便是高漲著的情調。這活動著的印象便是徂徠著的想象。這些東西,我想來便是詩的本體,只要把他寫了。出來的時候,他就體相兼備。大波大浪的洪濤便成為“雄渾”的詩,便成為屈子的《離騷》、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李杜的歌行、但丁(Dante)的《神曲》、彌爾棟(Milton)的《失樂園》、歌德的《弗司德》。小波小浪的漣漪便成為“沖淡”的詩,便成為周代的國風,王維的絕詩。日本古詩人西行上人與芭蕉翁的歌句,泰果爾的《新月》。這種詩的波瀾,有他自然的周期,振幅(Rhythm);不容你寫詩的人有一毫的造作,一剎那的猶豫,硬如哥德所說連擺正紙位的時間也都不許你有。說到此處,我想詩這樣東西倒可以用個方式來表示它了:
詩=(直覺+情調+想象)+(適當的文字)
Inhalt Form
照這樣看來,詩的內涵便生出人的問題與藝底問題來。Inhalt便是人的問題,Form便是藝的問題。歸根結底我還是佩服你教我的兩句話。你教我:“一方面多與自然和哲理接近,以養成完滿高尚的‘詩人人格’;一方面多研究古昔天才詩中的自然音節,自然形式,以完滿‘詩的構造’。”白華兄!你這兩句話我真是銘肝刻骨的呢!你有這樣好的見解,所以我相信你的詩一定是好詩,真詩。我很希望你以后“寫”出了詩的時候,你千萬不要再把他打消,也該發表出來安慰我們一下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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