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夏兩則
一 尋人
“人乎,人乎,魂兮歸來!”
這是我在三十三年二月八日替《浮士德》第一部的東南版所寫的序文的標題。我那時在替日耳曼民族招魂。我說:“日耳曼民族未聽此勞苦人之教訓,誤為狂獸所率領而已群化為虎狼,毒性所播,并使它族亦多效尤而虎狼化。人類在如海如洋的血泊中受難,因而于苦勞人之體念倍感深切。——人乎,人乎,魂兮歸來!”
然而到了今天,我感覺著這太膚淺了。人的“虎狼化”嗎?不!假使站在虎狼的立場,就會反對這樣的表現。虎狼雖然是肉食性的猛獸,但它們在同類間是很少自相殘害的。虎吃虎,狼吃狼,是很少見的事。然而人吃人,人殺人,而且集體的吃,集體的殺,卻是家常茶飯事了。人不是比虎狼還要殘忍,還要猛惡嗎?
三十年前我還在大學的時候,我學的是醫科。有一次在精神病的教室里,教授叫人引了狂人出來示范,那是一位躁性狂,被兩個人控制著,總想脫身,兩眼放著可怕的光,口里不斷地叫著:人到那兒去了?人到那兒去了?人到那兒去了?……
那樣簡單的吶喊,喊得我真有點毛骨悚然。
我們那時相信他是狂人,但他真是狂人嗎?
假使他真是狂人,那我今天也就算發狂了。因為我是想這樣吶喊:
“人到那兒去了?人到那兒去了?人到那兒去了?……”
二 牛的訓練
陶行知過世轉瞬就已一周年了。
今天是周年忌后的第二天,早晨壽昌和力揚在朋友處借了一部汽車來約我同到大場去,訪問育才學校。
很晴朗的天氣,雖然在盛暑,但在汽車中有涼風滌蕩,覺得很舒服。
好久不到市郊了,一到田疇間,好像才突然發現了的一樣,原來還有這么寬的自由天地!
道旁有些無花果園,果實已大逾拇指。
正是芝麻開花的時候,那青白的鐘形花在濃碧的厚葉下,顯得特別新鮮。
到了學校,一切都還在建設中,把美國進來的一棟活動房屋,頂上天去做成樓房,下面砌了很高的磚壁準備作為禮堂之用。我感覺著:這是最好的廢物利用。
是誰發明了這樣的利用法,實在是值得贊美。
遇見了不少重慶的熟朋友,我雖然第一次來,但好像回了自己的老家。
柿子樹四處成蔭,結著青的果實。
我喜歡的廣東木蓮,兩大株,對稱地種在正院前面的園子里,可惜花時已經過了。我追念著那厚大的蓮花樣的白花,那濃重而毫無吝惜的香氣。厚樸樹也把花時過了。
陶行知的遺像掛在大堂的右壁正中,壁次有好些紀念文字,是昨天做了紀念會所留下的。
但陶行知卻分明在我的眼面前走著。
我們首先被邀去看了學校后面的牛欄,養著五條母牛,骍色而間插著一些白色箭毛。
學生們自己在擠牛奶。
牛是沒有穿鼻的,據說駕御上相當困難。一出了欄,很不容易追捕,入欄時也要很多人拖。下船后曾有一次一條牛跑了,開了一部吉普車去才追回來。
中國人發明了穿鼻的辦法——這到底是值得贊美,還是值不得贊美的呢?我在心里這樣想。
五條牛看見我們一些生人,它們歆動了一下,不一會,整齊地排成一列,都把臀部朝著我們。
真是可以佩服,那樣的整齊劃一。
這分明是不歡迎的表示。
我相信牛是看見了都市去的人,帶著了一些都市臭。以臀部相向,大概是以臭對臭吧?
牛!我倒希望你們把頭掉過來,就跟田單的火牛①一樣,向你不喜歡的人牴觸。
參觀了附近的托兒所,聽了育才小朋友們唱歌,看了他們跳舞。吃了他們煮的飯,新鮮毛豆,新鮮番茄。
有這么多的親人在這兒,有這么寬的自由天地在這兒,我為什么一定要蒼白著一個面孔呢?
我真不想走了,我愿意在這兒看守牛欄。
是的,我得讓那五條牛也回過臉來,和我親暱。
1947年7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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