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菜油燈下
考慮到在歷史上的地位,和那簡練、有力、極盡了曲折變化之能事的文體,我感覺著魯迅有點像“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的韓愈,但魯迅的革命精神,他對于民族的貢獻和今后的影響,似乎是過之而無不及。
魯迅生長在民族最苦厄的時代,他吐出了民族在受著極端壓抑下的沉痛的呼聲。內在的重重陳腐,外來的不斷侵凌,毫不容情地壓抑著我們,有時幾乎快要使我們窒氣。但我們就在那樣的態度之下,頃刻也不曾停止過反抗的呼聲。這呼聲像在千巖萬壑中沖迸著的流泉,蜿蜒,洄冱,激蕩,停蓄,有時在深處潛行,有時忽然暴怒成銀河倒瀉的瀑布。
這呼聲,尤其是近二十年來的,通被錄音下來了,便在魯迅的全部著述里面。
民族的境遇根本不平,代表民族呼聲的文字自然不能求其平暢。
民族的境遇根本暗淡,反映民族生活的文字自然不能求其鮮麗。
汪洋萬頃的感覺,惠風和暢的感覺,在魯迅的文字中罕有。這與其說是魯迅的性格使然,寧是時代的性格使然。
許多對于魯迅的惡評:“褊狹”,“偏私”,“刻薄”,“世故”……事實上,都是有意無意的誣蔑。
我不曾和魯迅見過面,他的生活、性情、思想,不曾有過直接的接觸。——這在我是莫大的遺憾。
但以魯迅的學識、經驗、名望,假如他真是“世故”,或多少“世故”得一點,他決不會那樣疾惡如仇,盡力以他的標槍匕首向社會惡魔投擲。
假如要代表社會惡魔來說話,那魯迅誠不免是“褊狹”,“偏私”,“刻薄”。這在魯迅正是光榮。
我曾經對于罵魯迅的人,替魯迅說過這樣的幾句話:
“同一樣是罵人,而魯迅之所以受青年愛戴者,是因為他所罵的對象,既成的社會惡魔,為無染的青年所未具有。魯迅之罵是出于愛,他是愛后一代人,怕他們沾染了積習,故不惜嘔盡心血,替青年們作指路的工夫,說這兒有條蛇,那兒有只虎,這兒有個坎,那兒有個坎,然而也并不是叫他們一味回避,而是鼓勵他們把那蛇虎驅掉,把那坎陷填平。”
這幾句話,我不敢說果能道著魯迅的心事,但在我是毫無溢美、毫無阿好的直感。
魯迅在時,使一部分人“有所恃而不恐”,使另一部分人“有所憚而不為”的,現在魯迅已經離開我們四年了。
蛇虎呢?依然出沒。坎陷呢?依然縱橫。
剩給我們的是:加緊驅逐和填平的工作。
魯迅是奔流,是瀑布,是急湍,但將來總有魯迅的海。
魯迅是霜雪,是冰雹,是恒寒,但將來總有魯迅的春。
1940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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