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兵
七年11月30日,北京大學在中央公園開演說會。余曾擬定《去兵》一題。適是日王撫五先生講“弭兵!”雖詞說不一,而意旨從同。余遂作罷,歸來。將所欲言者,寫成此文,仍用演說體裁也。(著者)
“兵!”“兵!”我們整天心里有這種東西的印象:整天見的是兵,整天聽得的是兵的消息。有的人在那里招兵、練兵、用兵,也有的人在那里供給兵、伺候兵,望著兵逃,受兵辱害。兵究竟是件什么東西?它的性質怎樣?它的用處怎樣?它在現在世界上的位置怎樣?
我回答這問題道:兵是沒用的,兵是代表獸性的,兵是野蠻時代的遺跡(Survival),兵是現在社會上一切罪惡的根源,兵是文明進化的大障礙物。
中國人對于兵的透徹覺悟,本是很早的。在周朝的末年,已經有一般政治家,用“弭兵”政策;更有一般哲學家,講“非攻”主義。誰知道到了后來,中國人的靈魂掉了。過了兩千多年的日子,受了無量數兵爭的痛苦,雖然出產了許多《兵車行》……終沒人發去兵的議論。這真是件最可傷心最可羞恥的事。西洋自古來就有去兵的學說,所有大哲學家,幾乎沒有一個不是這樣主張。到了近年,更是厲害;再加上這次大戰的反響,這“去兵”的一種主義,已經完全離了哲學家的夢想,變成了政治家的政策。可惜我們可憐的中國人,竟是大半不曾聽得這種學說。我就用今天演說的機會,同諸位商量這大概罷了。
諸君知道人的所由來嗎?人的祖先,本是禽獸。從禽獸變成人,從野蠻變成有文化。雖然是人,卻不免帶點禽獸的性質;雖然是有文化,卻也不免帶點野蠻時代的遺傳。世界上長久不息的戰爭,是過去的黑暗和未來的光明打仗;我們做人的唯一職務,是幫這未來的光明,和過去的黑暗打仗。這道理古時候的祆教已經說過。我們的最大先知托爾斯泰,也有句極簡捷的話,說:“現在的大戰……不是用鐵、用槍、用彈的戰爭,是個永遠不息的精神戰爭;兩方的敵人,一方是人類的、光明的透徹覺悟,要在那里發展;一方是遺傳的黑暗和拘束,正在那里圍繞著壓制著我們。”然則請問什么是過去的黑暗,什么是未來的光明?我敢答道,過去的黑暗,是武力主義(Militarism),即是禽獸的遺傳,即是野蠻的遺傳;未來的光明,就是一切政治上、社會上、倫理上,全本這“Democracy”一個主義而行,這主義昨天李守常先生說過的,我不細講了。昨天羅家倫先生講什么世界的新潮流,這就是世界的新潮流。羅君曾說,凡是潮流,不能抵抗。這Democracy一個主義,正在那里“搖天撼地”,“一瀉千里”,可見難得抵抗。偏偏兵一件東西,本著它的歷史,用著它的性質,處處和這主義抵抗。要是容許兵的存留,就是限制這主義的發展;要是幫助這主義的發展,就要預先不許兵的存留。我們既然明白曉得Democracy是光明的代表,是我們未來一切的希望和幸福所托命,就要竭力除去這黑暗的代表,這社會上無窮罪惡和苦惱所托命!
我說到這里,諸位定要問我,何以把兵看得這樣不好?我說這有許多條道理,等我一條一條說來。
第一是兵和政治的新潮流沖突。
政治的新潮流,就是上文說的Democracy。經過幾十年的試驗,再加上這次大戰的教訓,這主義總算完全勝利。各國的政治家和人民,都有幾條透徹的覺悟:第一,覺得“人上人”(Race overrace)一種事情,沒法延長下去;第二,覺得政治不是依靠兵力而行。覺得這個,當然覺得兵是沒用的。“凡是一種政策,若果除了兵力,沒法實行,必不是永久的政策。”必是個貽誤后人、損人不利己的政策用兵力違背民意,用兵力壓制不獨立的人民,用兵力謀經濟的發展——一句話說來,用兵抵抗Democracy——在現在真不“時髦”了。既然政治上一切設施,必須靠著民意的向背,沒法不尊重民權的發展,還向哪里用武力去?何苦留著這武力,作為民意民權的妨害物?所以我們可以決然斷定道:在現在政治的潮流底下不許有兵。有了兵,便是古來的政治。
第二是兵和社會的新潮流沖突。
社會的新潮流,也是受上文說的Democracy的支配。改造的趨向,大概分兩個道路:第一,破除社會里各種階級;第二,大家對于社會,總要效勞。效勞的平等,受社會的報酬也平等。就第一條說,兵,是專門制造階級的;就第二條說,兵,對于社會,根本是不效勞的,卻要索最大的報酬。照這看來,兵只會“助紂為虐”。在現在社會的潮流底下,不許有兵;有了兵,便是古時的社會。
第三是兵和教育的新潮流沖突。
新教育的趨向,教人“因人設教”。兵的訓練,卻只有一條法子。新教育的趨向,教人注意“發展”,兵的訓練,卻專心“收斂”,新教育是自動的,兵的訓練是強制的。昨天一位朋友問我:“兵的訓練是怎樣?”我答道:“是造就無機體,造就放炮的機器。”一個好好的人,弄到營里,受兵式的教練,先要剝去思想,再來剝去興致,再來剝去手足的自動舞蹈。“滿身上都是膽”,就是滿身上都是恐懼,滿身上都是木偶氣。戰爭明明是極可怕的事,卻弄得它喪失了知覺,無意識地上陣地。到了那里,一切舉動,像個機器。它那炮彈“應聲而發”,它腦袋好比機器似的。這樣的訓練,真是把活人變成死人,我們想想當年的科舉訓練,何等離奇,何等可怕。這兵式訓練,卻比它更離奇更可怕。
照這樣看來,兵和一切新潮流反背,斷斷無疑了。我對于兵的判斷,可以約為以下幾條。
(1)兵是破壞的。毛奇(Moltke)說:“兵是破壞,兵是僅僅破壞。”這真是句誠實話。我們須要曉得戰后的一切建設,全靠著平和的精神和戰爭精神根本相左。戰爭的精神,定然不能用來建設:就可明白戰爭的效用,僅僅到了破壞,破壞以外,沒有關聯了。
(2)兵是不生產的。這道理原不消說。因為兵不生產,所以和社會是仇敵了。
(3)兵是不負責任的。既然造就成了機器,還對于誰負責任?
(4)兵是無權利,因而無義務可言的。這道理也不消說。
(5)兵是幼稚的。兵的生活,兵的思想,兵的性情,兵被公家的待遇,兵的沒事干,兵的仰衣食于別人,兵和兵的交際,沒一樣不像小孩子。
(6)兵是以不道德為道德的。罪惡莫大過殺人,殺人卻算兵的道德。那種兵式訓練,專門消滅人性。其實人性哪能消滅干凈,不過把那些向上心,理性心消滅了,那肉欲依然存在,或者更強。一旦爆發,便要奸淫擄掠了。我們只能說奸淫擄掠是兵的天職,不能說是兵的不道德。我們山東向來是多土匪的,但是自從去年解散的“辮子兵”,都投土匪,土匪愈不如從前了。本來的土匪,原略有點自治性質、責任心,不像兵的全不管。從此可知兵的不道德,是性質如此了。
總而言之,我們正在這專發展人的能力,向自然界開辟人類的殖民地,兵卻在那里用破壞的手段,替自然界奪回人類的殖民地;我們正在這里努力生產,兵卻在那里消費生產;我們最歡喜的是有自由,是有責任,兵最怕的是有自由、是有責任;我們希望人道精神,漸漸發展,兵刻刻發揮著獸性。現在政治上、社會上、思想上一切惡跡,一切妨礙物,請學問家考究起來,可以說沒有一條不是古時武力時代的遺傳,沒有一條不和武力主義有直接、間接的關系。從此可知兵是舊政治、舊社會、惡政治、惡社會的結晶核,當然要除去哪!
諸位想必有軍界的人,聽了我這話,切不要發怒。中國的兵,都是最親愛的同胞,生下來是善人,哪里有什么罪過?都是被那些存心利用的人招了去害了,坑了。弄得無可告訴,弄得“死生系于他人”,弄得專作罪惡。兵對于罪惡不負責任,還要叫那些造就兵的負去。我現在要請大家起個自覺心,脫出這個孽海。諸位想想,諸位豈不是為著沒有職業才去當兵嗎?這沒有職業,豈不是因為兵多了,到處破壞,弄得我們拋家舍業,沒法子辦,才去當兵嗎?難道我們身受的苦痛,還忍送給別人嗎?況且我們何嘗一定沒有職業的?好的沒有,壞的總要有的。都是被那招兵的巧言花語捉弄了去。那些用我們的人,忽然用不著我們了,就打發我們走路。到了那時節,我們坐食慣了,兵的性情成了。可真沒事可干了。為他一時的利用,誤我們終身的職業,這果值得嗎?就是不打發走路,打發我們上陣死去,我們更覺著值得嗎?他克扣我們的軍餉,十萬買個小老婆,二十萬賭輸了一回,卻給我們幾塊剛夠吃飯的錢,教我們死去,也不管為著什么死去,我們值得嗎?我們究竟為著什么事要死?我們為誰死?俗語說得好,“死也要死個明白”。我們也是個人,我們也是父母生的,就該糊里糊涂死去嗎?就該受他這樣待遇嗎?我告訴諸位罷!世界的將來是勞動主義,是工本主義(Industrialism)。我們想有飯吃,總須做工的,不做工,將來定要天然淘汰,沒飯吃的。現在時候到了!起來!起來!起來!把刀化成鋤,把槍化成工具,把軍衣化成農工衣服,回我們家鄉,做生產的人,做有益的人,做有意識生活的人!
我還要告訴那些用兵的人,造就兵的人,替兵負罪惡責任的人,說兵是根本沒用的。若果兵果然有用,果然能夠以力服人,果然可以達到他的政略,袁世凱早做了中國的皇帝,威廉侯罕者蘭早做了世界的皇帝了。他倆現在哪里去了?他的政策哪里去了?那不如袁世凱百分之一的人,還在那里做武力成功的夢呢!這些人若真能覺悟出罪過,去掉他的夢,和我們誠意地相待,他以前的罪過,本可饒恕的,他所據的財富,也可不奪的,但是要真至死不悟,要真信得過兵力可以維持他的冰山,那真要倒了。不但未來的希望,沒有達到,就是現在的地位,也要上東洋大海里去。兵不僅沒有用處,并且有負號的用處。用兵滅人家,到了后來為人滅,用兵得地步,到了后來失地步。古時有個米太國,它的國王要滅鄰國波斯,向希臘的神壇求簽去。神說,“你可以破壞一個大帝國”。他就從了神命,和波斯一戰,敗了,登時亡國。他總算破壞了一個大帝國,可惜這大帝國是他自己的。這是兵的用處。這是兵從古以來的負號用處。人民的福利,國內物質的發達,那黷武的人縱然不曉得,他自己的福利,總要想想啊!這負號的用處,可怕不可怕哪?
諸位不要誤會,我不是主張把兵解散,請他們各自回家——這是沒道理的事情——我是主張把兵變成農工,把兵營變成工廠。把破壞的效用變成建設的效用,替沒有真職業的人,找得個職業,替精神消耗在無用地方、生活放在無意識地方的人,找個消費精神的正當去處,找個存放生活的正當去處。我們從此變成自由人,變成有公權、有責任的國民,不再當奴隸,不再當炮架子。此后對于個人的希望和幸福,對于公眾的希望和幸福,都是無限的。努力做工,對著未來的光明和將死的黑暗宣戰,世界的人,沒有不對于大家表同情的。
我在這里作積極去兵的議論,也有一部分人在那里替兵辯護。辯護的道理,不過是說兵在歷史上有多樣大的勢力,兵對于促進古來的文化有多樣的效果,兵是勇敢的化身,兵是刻苦的模樣。這話猛然聽得,好像也有道理,細想一想,卻不值得一駁。拿過往的事跡,作為將來應當繼續的保障,是件極傻的事。這種人真忘了進化的道理,是在于推陳出新了。就是我們勉強承認兵的精神也有一二分可取,我們盡可想法把這可取的融化在社會生活里呀!老實說,兵是幾千百年前的產物,無論同我們日進的同情相反,就是和現代經濟狀況,也是絲毫合弄不來。總覺得它不但是個太野蠻的法子,并且是個太笨的法子。用它達我們生活幸福的目的,是個不中用的器具。縱然說它在歷史上的效用“天花亂墜”,也不能作為現在應當有兵的理由。現在是現在,過去是過去,除非“哲學家”和傻子,哪里有不承認時間(Time)的?至于兵的勇敢刻苦,卻也可以想法替代。托爾斯泰主張去兵,所以他極重勞動主義,更且節儉刻苦得很。詹姆士曾經舉出“兵之替代品”(The moral equivalent of war)這代替品究竟是什么,大家意思雖不盡一致,到了現在,卻多半說是工本主義。我們的勞動,哪一件不要刻苦的?我們工作的計劃,哪一件不要勇敢的?如果說兵的生活,是初民的生活,可以保存天真,免于弱種。勞動者的生活,何嘗不是初民的生活,何嘗不可保存天真,免于弱種?生活簡單,精神刻苦,并不是兵的專利。在工本主義里頭,這種美德,必然可以保存,沒法使它不保存。照這看來,兵有一二分可取,我們便把它融化在工本主義里,此外兵真是廢物了。還有一層。奮斗的精神,是同人類永久不滅的;但是兵的奮斗,是人和人斗。——就是狗和狗斗,狼和狼斗。——未來的奮斗,應當是人和自然界斗,用人的能力戰勝自然界,向自然界開拓殖民地、新領土,不向別人身上開拓殖民地、新領土。同是一種奮斗,兵用來是破壞力,工本主義用來便是建設力。用工作替代兵制,可以作為定理了。
現在廢兵一個問題,已經離了討論的時代,到了漸次施行的時代。上回演說會里,胡適之先生講的“平和大同盟”,并不是理想之談。所有限制武備,組織國際法庭,以便代替“武力解決”,這次歐戰和議之后,總要有幾部分實現。古時哲學家的夢想,早已成了預言了。世界廢兵的日期近了。
諸君定要想到中國對于這問題,總要另當別論,因為就表面情形而論,中國內憂外患極多,好像離不了兵的。其實考究起來,中國去兵,比別國尤其容易。說中國土匪多,但是中國土匪全是兵變的,沒兵就沒有土匪了。說中國叛亂多,但是這也是兵激的,稱叛的人,也是挾兵力的。若是只有保護公眾安寧的警察,把兵一律廢去,自然只得訴之公道。這面無從激,那面沒法叛了。歸這樣說來,中國兵不特不能除內憂,并且是一切內憂的根源;除了兵就除了內憂的根源了。說到外患,中國尤其用不著兵。難道中國的兵為打外人而設嗎?它不曾經打過外人嗎?要是中國指望著兵保護,中國地圖早變成七色八色了。中國以前的生命,全靠著均勢,以后的生命,也要靠著均勢。再加上強國對于弱國的同情,經濟上的關系,中國不會旦夕就亡的。有兵沒兵,兵多兵少,都是一個樣。我們又何苦耗費無量的金錢,造就有害的兵來?別國對于去兵,都有互相牽制的形勢。英國有兵,法國不得不有;法國有兵,德國不得不有,要去必須大家一齊去。中國卻不受這種牽制。就是它們不去,我們卻可以獨自去掉它。正因為中國兵隊和中國的生命,沒有絲毫的關系。就中國現在的情形而論,教育實業,哪一樣不比兵要緊十萬倍?努力辦這些,還有點來不及,誰還有閑錢閑工夫去“整軍經武”?果然我們昏心,不管別的,專門練兵,練上四五十年,才可和外國一戰,到了那時節,世界早已“弭兵”了,也不許我們再有兵了,這真是白費工夫的事。我們既然處在去兵的絕好機會,何不登時起來,為天下先?這樣一辦,真可得世界上人的同情,拿實業替代軍隊——就是拿Industrialism替代Militarism——更可使得世界上人覺著中國人有真精神。有這同情,有這敬心,中國的生命,真穩固了。機會!機會!不可失了!我們中國向來不供給世界文明。這回若是獨能替世界造個新紀元,為大國作個好榜樣。從此中國在歷史上占個領袖的地位,這是何等榮譽的事!機會!機會!不可失了!
我們既然知道中國廢兵的道理是必要的,是容易的,就當努力做去。能做文章的人,多做幾篇去兵的文章;不能做文章的人,多向大家談談去兵的道理。總要使得“家喻戶曉”,成個極有勢力的輿論。更要在兵將來的教育和職業上,仔細研究出個有益的辦法;全國設警察的手續,仔細研究出個條理。等到有了真國會,真政府;再向他們請愿。一次請愿不聽,兩次;兩次不聽,三次;永不聽,我們像辛亥年的辦法來一下,再向俄國學個乖……這樣不愁他不聽,不愁去兵不能施行,不愁中國不當世界去兵的領袖,不愁中國不替世界造個國慶日。機會!機會!不可失了!我們預備罷!
外國人常說我們中國人人性不大充足,因為明知道一件事應當這樣做,卻只因循茍且,偏不做去。我們若是知道廢兵,卻不向廢兵做去,又要被人說我們人性不充足了。若徑自做去,可以把這羞恥一洗而盡了。從此我們是“中國人”,不是“支那狗”了。
(原載1919年1月1日《新潮》第一卷第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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