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原文|注釋|賞析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窗含西嶺千秋雪①,門泊東吳萬里船②。
注釋
①窗含:在窗口里嵌著,實指從窗口望出所見的景物。西嶺:指岷山,其山頂積雪長年不化,故詩人有所謂“千秋雪”云云。
②東吳:原指三國時代建都于建業(今南京市)的孫氏政權,后也用以泛指今長江以南的江浙地區。萬里船:杜甫草堂東面不遠的錦江上有一座“萬里橋”,古時由成都東下江浙都從這里上船。三國時諸葛亮送費說:“萬里之行,始于此橋。”萬里橋即由此得名,萬里船也由此出典。
賞析
在杜甫六十多年的生命歷程中,除了青少年時代,大概就只有在成都草堂期間,才獲得過一段短暫安寧的生活。安史之亂后期,杜甫歷經千辛萬苦來到蜀中,在朋友的幫助下營建了草堂,結果沒過多久又碰上蜀中叛亂,杜甫避亂去了梓州等地,直到代宗應寶二年(763),叛亂平定,安史之亂也終于結束,杜甫才回到成都草堂。此時的杜甫心情應該是愉悅的。當生機盎然的春天來到的時候,草堂周圍的一切也都變得美不勝收。杜甫以他出色的詩人之筆,記錄下了這一切。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蘇軾曾經說過:“少陵翰墨無形畫”,這和他稱贊王維“詩中有畫”是差不多的意思,都是指詩歌有生動的畫面感,從這兩句來看,確實如此。首先在于顏色詞的使用。畫面感是一種視覺效果,人的眼睛最先感受到的往往是顏色。這兩句所呈現出來的顏色:黃、翠、白、青,形成了非常明媚的視覺效果。唐代很多著名詩人都是描寫顏色的高手。例如同樣擅長營造畫面感的詩人王維,有同樣是描寫白鷺和黃鸝的名句:“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積雨輞川莊作》)這聯詩的特點在于,不僅有“白”與“黃”的不同顏色的對照,還有“綠”的明暗色調的對照:“漠漠水田”是陽光照耀下的明亮的綠,“陰陰夏木”則是濃郁到發暗的綠。同樣形成明暗對照的還有韋應物《滁州西澗》中的句子:“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黃色成為幽草深樹當中的一點亮色,分外醒目。杜甫的這兩句則全是亮色,用“翠柳”、“青天”來映襯黃鸝、白鷺。“翠柳”說明不是剛長出鵝黃嫩柳的初春,而是春意已濃;但是柳樹不同于可以“翠葉藏鶯”的梧桐槐柏之類,它的裊裊垂下的枝條不會遮掩黃鸝的身影,所以詩人看得很清楚:“翠柳”上有“兩個”黃鸝。黃綠相襯,顏色明艷。“白鷺”的背景則是“青天”。“青天”是碧藍的天。同時代的著名詩人李白《登金陵鳳凰臺》詩說:“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鷺洲。”也是以“白鷺”襯“青天”。這“白鷺”其實只是一個洲名,詩人眼前所見不一定真有白鷺,不過文字的妙處就在于它引導我們想象,我們在想象中會有一種下意識的顏色感,這又是繪畫這樣的視覺藝術所不及的了。不過在杜甫詩里,卻是描繪了真實的黃鸝、翠柳、白鷺、青天,形成一派明媚的畫面感。
但杜甫這首詩同樣有繪畫所不能表現的,一是聲音,二是過程。黃鸝又名黃鶯,不僅顏色燦爛,叫聲亦清脆圓潤,很受詩人青睞。如“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杜牧《江南春絕句》);“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晏殊《破陣子》);“徐行不記山深淺,一路鶯啼送到家”(楊基《天平山中》)。杜甫自己的《絕句漫興》詩也說:“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而《絕句》詩中的這“兩個黃鸝”,不僅和下句的“一行白鷺”形成工整的數的對仗,由此形成畫面上近景和遠景疏密相間的和諧布局,更會引發我們關于聲音的美好想象:這兩只可愛的黃鸝,是在啾啾合唱,還是呢喃對唱呢?這啼鳴形成了寧靜美好中勃發的生機,令人愉悅。且正是因為聲音的吸引,才引發人對于樹上黃鸝的關注,進而抬頭,又發現了正飛向天空的一行白鷺。繪畫具有“瞬間呈示”的特征,也就是說,它表現的是一個靜止、凝固的畫面,詩歌則可以表現過程,盡管從黃鸝的“鳴”,到白鷺的“上”,在觀者的眼中只是一個很短暫的過程,但是詩意也恰恰由這過程而萌發并漸漸濃郁。后來中唐的詩人劉禹錫說:“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秋詞》)晴朗的碧空中一只飛鶴排云而上,詩人的眼光追隨著它一路向上,他的詩情便也由此勃發。這兩句正寫出了由“過程”而產生的詩情詩意。杜甫的《絕句》也是如此。
前人早已指出這首詩具有“一句一絕”的特點,就是每句分寫一種景物,這在杜甫詩中并不僅見,如另一首五言《絕句》:“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也是“一句一絕”的特點。因為兩聯都是對仗,曾被人譏笑為“兒童之屬對”(葉夢得《石林詩話》)。這首七言《絕句》同樣兩聯都是對仗,卻一向頗受好評,關鍵正在于第三句:“窗含西嶺千秋雪。”一個“含”字,說明屋內有人正從窗戶看向屋外,窗戶成了一個取景框,也成了視點所在的地方,它將全詩勾連起來,不再是像“遲日江山麗”那樣的散點透視,而是有著內在的連貫性。屋內的人先是聽到了黃鸝的啼鳴,看到了窗外柳樹上的兩只黃鸝,又追隨著白鷺的視線看向青天,再看向青天以外的西嶺之雪。所謂青天以外,是因西嶺本不在視線范圍之內。西嶺指岷山,在成都西面,與草堂遠隔百里。詩人雖不能親眼看見,卻由視線所及,乘著想象的翅膀自由延伸開去,目及百里,思接千載,似乎一直看到了西嶺上千秋不化的積雪。而下句“門泊東吳萬里船”又將視線從極遠拉至極近。“萬里”一詞,既與“千秋”形成精整的對仗,又涵義豐富。它既是用典,也是實寫。杜甫草堂東面不遠的錦江上有一座“萬里橋”,古時由成都東下江浙都從這里上船。三國時諸葛亮送費說:“萬里之行,始于此橋。”萬里橋即由此得名,“萬里船”也由此出典。與“西嶺”對仗的“東吳”一詞,喚起關于歷史的時間記憶,同時也呼應著“萬里”,再次將詩人的視線由眼前推向遙遠的江南空間。
詩人的眼睛透過窗戶,從低往高,從柳樹上的黃鸝看向碧空中的白鷺,又從西往東,從西嶺上的積雪看向即將開往東吳的客船。從眼前所見到心中想象,從實景寫到虛景,營造了氣象開闊的一派美景。但是詩人僅僅是在描摹景物嗎?或僅僅是表達賞景的喜悅嗎?并非如此。晴空萬里,春光明媚,黃鸝歡唱,白鷺高飛,確實是讓人心曠神怡的美景,但杜甫的過人之處在于,不僅僅陶醉于眼前所見的美景,更由實入虛,由現實勾連歷史,從而使明媚的春景具有了沉靜而令人涵詠的意蘊。那西嶺之上千秋不化的積雪,靜靜矗立,任世間風云變幻;那從萬里橋開往東吳的客船,則見證了安史之亂的種種動蕩,它的重新起航,意味著動蕩終于結束,航道重新開通,無疑,詩人的心里是充滿喜悅的,更是充滿期待的。在杜甫顛沛流離的一生中,成都草堂時期可謂是難得的安寧平和的時期,但在詩人心中,草堂只是暫時的棲身之所,卻從來不是終老之鄉,他的回鄉之念從未斷過,居留于此,只是由于好友嚴武的挽留,而后來嚴武一死,杜甫便動身東下了。所以這首作于草堂的詩,當詩人看到東下的客船時,他便不僅僅是在寫客船,而是既有關于國家安寧的欣悅,也有關于歸鄉的熱切渴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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