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圖存—明清之際的儒學·顧炎武·治學方法
顧炎武所代表的學風,學者常稱之為樸學。樸學之義應與顧氏下面一段話聯系起來理解:“凡文之不關于六經之指、當世之務者,一切不為。”(《亭林文集》卷四,《與人書》)這種學術宗旨與理學不同:理學的特點在于空言說經,侈談義理,以至忽視當世之務,這已為葉適、陳亮以來的學者所指摘。顧炎武繼承了永嘉、永康經制之學和事功之學的傳統,崇尚實學,講求經世致用,同時又提倡扎實、細密、樸實的考據方法。顧炎武曾說:“必有濟世安民之識而后可以考古斷今。”(《菰中隨筆》卷三,《敬躋堂叢書》本)訓詁考據是通經致用的手段,這是樸學的宗旨。由于樸學講求通經致用而厚古薄今,強調振興邦族,自然不能為清廷容忍而任其發展。于是,學術史開始轉入為考據而考據的狹路,出現了后來乾嘉時代所謂的“專門漢學”。煩瑣饾饤,考之于不必考之地,這是顧炎武始料所不及的。
顧炎武掃除理學空疏之弊,開一代樸學風氣之先,其治學方法究竟有哪些特點,這是下面所要探討的問題。
在封建時代,圣賢經典一次次被重新解釋。經學對于思想文化的影響,猶如投石湖水所產生的波紋,每道波紋都產生于同一個振源,波紋之間雖有先后之分,但并不意味著彼此之間有什么序列關系。在經學史上有漢人訓詁,唐人義疏,然后有宋明義理之學,清代則出現漢學。依照歷史發展順序,宋明理學乃繼漢、唐經學而起,但宋、明理學家從來不承認兩者之間的關系。他們宣稱直接繼承堯、舜、周、孔,自謂圣學,而鄙薄漢、唐經學。
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手稿(清道光刻本)
理學講求心性之學。明經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用朱熹的話說,是“借經以通乎理爾,理得則無俟乎經”(《朱子語類》卷一一)。而陸王心學則反對“從冊子上鉆研”,提倡“發明本心”、“致良知”的頓悟方法。至末流則“束書不觀,游談無根”。
顧炎武治經的態度與此不同,他認為,對儒者來說,通經以備用世,本身即是一種目的,“引古籌今,亦吾儒經世之用”(《亭林文集》卷四,《與人書》八)。因此,他主張通經,以漢儒為師。“六經之所傳,訓詁為之主,仲尼貴多聞,漢人猶近古”(《亭林詩集》卷四,《述古》);“讀書未到康成處,安敢言談議漢儒”(《菰中隨筆》卷三,《敬躋堂叢書》本)。他拋棄了理學家的明體功夫,專心致志于通經之業,摸索出一套扎實、細密的治學方法。
我們先看他是如何對待讀書的。
顧炎武一生“自少至老,未嘗一日廢書”。十四歲時,他就讀完了《周易》、《左傳》、《國語》、《戰國策》、《史記》、《資治通鑒》以及《孫子》、《吳子》等書。此后,他專習科舉帖括之學達十余年之久。清兵入關,他絕意仕進,摒棄帖括之學。在戎馬亂離之間,他手不廢卷,閱書數萬卷。他讀書范圍極廣,經史子集、金石碑刻、簡牘章奏、方志朝報,無所不窺,于廣博中求專深,而注力所在,尤以經史為長。
理學家讀儒典,拈出只言片語,便謂大本在此,至于其余文字,可以不問。而顧炎武則不然,他以小學音韻為學問基礎,曾說,“古之教人,必先小學。小學之書,聲音文字是也”(《日知錄》卷四);“讀九經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諸子百家之書,亦莫不然”(《亭林文集》卷四,《答李子德書》)。他以為讀古籍,首先要懂古音韻,懂古音韻才能明字義,明字義才可通九經及諸子百家之書。古代哲人學士,學非專門,一部著作中往往要牽涉到多方面的知識,而且字有體同義殊,歧出分訓,音有楚、夏之別,因地因時而異。因此,要明一字之義,須遍考典籍,要審一字之音,須遍驗古韻。然而顧炎武卻給自己立下了這繁難的讀書規程,扎扎實實,從一點一滴做起,積數十年學力去做通經致用的學問,這種樸實學風,產生出一種與理學迥然有別的方法,就是:歸納的方法而非演繹的方法,歷史的方法而非思辨的方法,證驗的方法而非參悟的方法,實事求是,把古書還之于古人,不加入自己的主觀臆測。他尊重古經,是把它作為一種有價值的歷史經驗,而不是什么秘旨奧典。
歸納法是顧炎武治學的基本方法。這需要充分占有資料,比勘審核,尋繹離合異同之故,旁推互證,排比鉤稽,以求薈萃貫通。顧炎武所著《詩本音》即是運用此法的典范,“即本經所用之音,互相參考,證以他書,明古音原作是讀。……南宋以來,隨意葉讀之謬論,至此始一一廓清,厥功甚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四一二,《經部· 小學類三》)。
歷史的方法與歸納法有密切關系。顧炎武對其所要研討的問題,每一事必詳其始末,辨其源流,如《日知錄》中所論歷代風俗演變、典章制度沿革等即其范例。通過史跡的發現來究明興衰治亂之所以然。運用此種方法,他也發現古籍中許多舛謬之處,如時代錯誤、史實不符等。
顧炎武還特別重視證驗的方法,力求名實相副,凡事有佐證方可立是非,無佐證則寧付闕疑而決不師心自用。他說:“史書之文中有誤字,要當旁證以求其是,不必曲為立說。”(《日知錄》卷二一七,《漢書注》)他還重視社會實際考察,在其北游途中,始終“以二馬二騾載書自隨。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詢其曲折,或與平日所聞不合,則即坊肆中發書而對勘之”(全祖望《鮚埼亭集》卷一二,《顧亭林先生神道表》)。
以上是顧炎武的讀書方法,但這只是做學問的基礎功夫。至于著書立說,顧炎武有更嚴格的要求。
首先,他強調著述應“以器識為先”。所謂“器識”就是他的經世致用的思想。顧炎武非常欣賞白居易“文章合為時而著”的話。因此在選題上,他注意的是那些關系經義治道之大體的題目,而不屑去做無關宏旨的小考證。他自己就說:“所著《日知錄》三十余卷,平生之志與業皆在其中,……有王者起,得以酌取焉,其亦可以畢區區之愿矣。”(《亭林文集》卷三,《與友人論門人書》)他認為,著書的目的在于備世之用,而不是為了夸能炫博。因此,他不屑于羅列紛繁雜多的材料,而是有分析、有斷制,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一九稱:“炎武學有本原,博贍而能通貫,每一事必詳其始末,參以證佐而后筆之于書,故引據浩繁而牴牾者少,非如楊慎、焦竑諸人偶然涉獵,得一義之異同,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者。”所謂“有本原”、“能通貫”,就是顧炎武所說的“器識”。《日知錄》結構嚴整,內在聯系緊密,而不同于一般的札記、筆錄,也正在于它“以器識為先”,一以貫之。
其次,顧炎武提倡創新精神,反對文人剿取剽說、因襲模仿的風氣。他認為,著書要有新的內容:“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人之所不可無,而為之。”他自述其撰《日知錄》的過程說:“愚自少讀書,有所得輒記之,其有不合,時復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則遂削之,積之三十余年乃成一編。”同時,顧炎武重視古代文化遺產,注意從中發掘精華,合目的地精選約收。顧炎武主張,“凡引前人之言,必用原文”(《日知錄》卷二○,《引古必用原文》),并且要注明立言之人,不掠人之美,不張冠李戴。“凡述古人之言,必當引其立言之人,古人又述古人之言,則兩引之,不可襲以為己說也。”(《亭林詩集》卷四,《述古》)顧炎武敢于開拓新的學術領域。他的著作不僅裁斷新、材料新,多發前人所未發,而且體例嚴謹,具有嚴肅的科學態度。
再次,顧炎武著書立說,不務虛名。他反對那種不求其實、速于成書、躁于求名的學風:“疾名之不稱,則必求其實矣,君子豈有務名之心哉!”(《日知錄》卷七,《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他以為文不貴多,立言不為一時,著者應該對后人負責。“讀書不多,輕言著述,必誤后學。”(《亭林余集·與潘次耕札》)他的《日知錄》和《音學五書》都是積學數十年的力作。當《音學五書》刻成待印之時,發現有誤,猶致書其弟子潘耒說:“著述之家,最不利乎以未定之書傳之于人。……此書雖刻成而未可刷印,恐有舛漏以貽后人之議。”(《亭林文集》卷四,《與潘次耕書》)
復次,顧炎武反對門戶之見,主張虛心求教。他反對以一家之言排斥眾說,以為“排斥眾說,以申一家之論,而通經之路狹矣”(同上,卷三,《與友人論易書》)。他主張“問道論文,益征同志”,師友之間互相質學,可以辨章學術,補苴疏漏;反之,“獨學無友,則孤陋而難成”(同上,卷四,《與友人書》一)。他的《日知錄》、《音學五書》寫成后,就曾質諸不少學友。他在《與陸桴亭札》說:“近刻《日知錄》八卷,特付東堂郵呈,專祈指示。其有不合者,望一一為之批駁,寄至都門,以便改正。”又《與友人書》說:“今此舊編,有塵清覽,知我者當為攻瑕指失,俾得刊改以遺諸后人。”(《蔣山傭殘稿》卷一)
以上談了顧炎武對待著述的嚴謹負責態度。它反映了樸學的嚴謹學風。這種學風是十分寶貴的。顧炎武是集事功之學與考據之學于一身的學者,他提出“凡文之不關于六經之指,當世之務者,一切不為”。在批評理學的活動中,他一面崇尚事功,批評理學的空疏無用,一面師法漢儒,批評理學空言說經。但他所謂的“當世之務”與“六經之指”本身是有矛盾的。首先,當世之務包含著除舊布新的變革,對于新的事物需要新的理論來概括和說明。但在儒生看來,創造新理論是圣人之事,古圣所制《六經》“廣大悉備”,問題只在于如何對它詮解。于是,許多新思想不得不背上經學的沉重外殼。其次,顧炎武在經學上花了那么多的時間和精力,這“六經之指”是否一定關涉“當世之務”,或者說,這“六經之指”對于國計民生究有何種實用價值,應該考慮。顧炎武主觀上要經世致用,卻采取了通經學古的保守的為學途徑,與徐光啟、李之藻等人的西學譯介,方以智的質測之學以及稍后顏李學派的“兵農錢谷、水火工虞”之學相比,其社會意義就顯得遜色了。而且顧炎武在理論方面的建樹也不如王夫之。總之,他在經世致用之學方面遠不如他的考據學的成就大,難怪后來的乾嘉漢學要買櫝還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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