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齋郎·第二折
(魯齋郎引張龍上,詩云)著意栽花花不發,等閑插柳柳成陰。誰識張珪墳院里,倒有風流可喜活觀音。小官魯齋郎,因賞玩春景,到于郊野外張珪墳前,看見樹上歇著個黃鶯兒,我拽滿彈弓,誰想落下彈子來,打著張珪家小的,將我千般毀罵,我要殺壞了他,不想他倒有個好媳婦。我著他今日不犯,明日送來。我一夜不曾睡著,他若來遲了,就把他全家盡行殺壞。張龍,門首覷者,若來時,報復我知道。(正末同貼旦上,云)大嫂,疾行動些! (貼旦云)才五更天氣,你敢風魔九伯,引的我那里去?(正末云)東莊里姑娘家有喜慶勾當,用著這個時辰,我和你行動些。大嫂,你先行。(貼旦先行科) (正末云)張珪怎了也?魯齋郎大人的言語:“張珪,明日將你渾家,五更你便送到我府中來。”我不送去,我也是個死;我待送去,兩個孩兒久后尋他母親,我也是個死。怎生是好也呵! (唱)
[南呂·一枝花]全失了人倫天地心,倚仗著惡黨兇徒勢,活支刺娘兒雙拆散,生各札夫婦兩分離。從來有日月交蝕,幾曾見夫主婚、妻招婿?今日個妻嫁人,夫做媒,自取些奩房,斷送陪隨,那里也羊酒、花紅、段匹?
[梁州第七]他憑著惡哏哏威風糾糾,全不怕碧澄澄天網恢恢。一夜間摸不著陳摶睡。不分喜怒,不辨高低,弄的我身亡家破,財散人離。對渾家又不敢說是談非,行行里只淚眼愁眉。你、你、你,做了個別霸王自刎虞姬;我、我、我,做了個進西施歸湖范蠡;來、來、來,渾一似嫁單于出塞明妃。正青春似水,嬌兒幼女成家計,無憂慮,少縈系,平地起風波二千尺,一家兒瓦解星飛。
(貼旦云)俺走了這一會,如今姑娘家在那里? (正末云)則那里便是。(貼旦云)這個院宅便是?他做甚么生意;有這等大院宅? (正末唱)
[牧羊關]怕不曉日樓臺靜,春風簾幕低,沒福的怎生消得。這廝強賴人錢財,莽奪人妻室,高筑座營和寨。斜搠面杏黃旗,梁山泊賊相似,與蓼兒洼爭甚的!
(云)大嫂,你靠后。(正末見張龍科,云)大哥,報復一聲,張珪在于門首。(張龍云)你這廝才來。你該死也!你則在這里,我報復去。(魯齋郎云)兀那廝做甚么? (張龍云)張珪兩口兒在于門首。(魯齋郎云)張龍,我不換衣服罷,著他過來見。(末、旦叩見科) (魯齋郎云)張珪,怎這早晚才來? (正末云)投到安伏下兩個小的,收拾了家私,四更出門,急急走來,早五更過了也。(魯齋郎云)這等也罷。你著那渾家近前來我看。(做看科,云)好女人也,比夜來增十分顏色。生受你。將酒來吃三杯。(正末唱)
[四塊玉]將一杯醇糯酒十分的吃。(貼旦云)張孔目少吃,則怕你醉了。(正末唱)更怕我酒后疏狂失了便宜。扭回身剛咽的口長吁氣,我乞求得醉似泥,喚不歸。(貼旦云)孔目,你怎么要吃的這等醉? (正末云)大嫂,你那里知道! (唱)我則圖別離時,不記得。
(貼旦云)孔目,你這般煩惱,可是為何? (正末云)大嫂,實不相瞞:如今大人要你做夫人,我特特送將你來。(貼旦云)孔目,這是甚么說話! (正末云)這也由不的我,事已至此,只得隨順他便了。(唱)
[罵玉郎]也不知你甚些兒看的能當意,要你做夫人,不許我過今日,因此上急忙忙送你到他家內。(貼旦云)孔目,你這般下的也? (正末唱)這都是我緣分薄,恩愛盡,受這等死臨逼。
(貼旦云)你在這鄭州做個六案都孔目,誰人不讓你一分?那廝甚么官職,你這等怕他,連老婆也保不得?你何不揀個大衙門告他去? (正末云)你輕說些。倘或被他聽見,不斷送了我也?(唱)
[感皇恩]他、他、他,嫌官小不為,嫌馬瘦不騎;動不動挑人眼,剔人骨,剝人皮。(云)他便要我張珪的頭,不怕我不就送去與他;如今只要你做個夫人,也還算是好的。(唱)他少甚么溫香軟玉、舞女歌姬。雖然道我災星現,也是他的花星照,你的福星催。(貼旦云)孔目,不爭我到這里來了,拋下家中一雙兒女,著誰人照管他?兀的不痛殺我也! (正末唱)
[采茶歌]撇下了親夫主不須提,單是這小業種好孤凄,從今后誰照覷他饑時飯、冷時衣?雖然個留得親爺沒了母,只落的一番思想一番悲。
(正末同旦掩泣科) (魯齋郎云)則管里說甚么,著他到后堂中換衣服去。(貼旦云)孔目,則被你痛殺我也! (正末云)苦痛殺我也,渾家! (魯齋郎云)張珪,你敢有些煩惱,心中舍不的么? (正末云)張珪不敢煩惱,則是家中有一雙兒女,無人看管。(魯齋郎云)你早不說!你家中有兩個小的,無人照管。——張龍,將那李四的渾家梳妝打扮的賞與張珪便了。(張龍云)理會的。(魯齋郎云)張珪,你兩個小的無人照管,我有一個妹子,叫做嬌娥,與你看覷兩個小的。你與了我你的渾家,我也舍的個妹子酬答你。你醉了罵他,便是罵我一般;你醉了打他,便是打我一般。我交付與你,我自后堂去也。(下) (正末云)這事可怎了也?罷,罷,罷! (唱)
[黃鐘尾]奪了我舊妻兒,卻與個新佳配,我正是棄了甜桃繞山尋醋梨,知他是甚親威。教喝下庭階,轉過照壁,出的宅門,扭回身體,遙望著后堂內,養家的人,賢惠的妻!非今生,是宿世,我則索寡宿孤眠過年歲,幾時能勾再得相逢,則除是南柯夢兒里!(下)
《魯齋郎》全稱為《包待制智斬魯齋郎》,是關漢卿的代表作之一。全劇共四折,其主要情節是: “花花太歲”魯齋郎先霸占了李銀匠之妻,李到鄭州告狀,病倒在大街之上,適逢六案都孔目張珪救回家中,服藥痊愈,拜張珪夫婦為姐夫、姐姐。未幾,魯齋郎又在清明節上墳之際遇到張珪夫婦,因張妻美貌,魯齋郎又頓生淫念,逼張送妻與他,并把玩膩了的銀匠之妻賜張為妻,張將銀匠之妻領回家中,恰巧銀匠又至,張為成全他們便讓其破鏡重圓,并索性將家產兒女留與他倆,自己出家去了。15年后包待制包拯智斬魯齋郎,張的一雙兒女也被包拯撫養成人,包勸張還俗重振家業,張已心如死灰,甘愿永留空門。
《魯齋郎》屬元雜劇中的公案劇,它極其大膽地揭露了元代社會的黑暗和腐敗:統治階級可以任意作威作福,他們無法無天,隨心所欲,為了滿足獸性的發泄不擇手段,不顧廉恥,簡直與禽獸無異。像魯齋郎這類“嫌官小不做,嫌馬瘦不騎”無惡不作的權豪惡霸,在元代現實生活中是非常之多的,這個形象的出現具有十分重要的典型意義,魯齋郎的所作所為簡直可以說是元代統治階級的一個罪惡的縮影!
《魯齋郎》假借宋代為背景,寫的卻是當時騎在人民頭上的蒙古、色目統治者。魯齋郎可以任意搶奪人家的妻子而不受任何制裁;反之,李銀匠和張珪的妻子被眼睜睜搶走,卻一個唬得啞口無言,一個只好出家做道士。這種現象只有元代才會出現,其他任何朝代都不像元代這樣明目張膽、肆無忌憚,作者之所以假托宋代為背景,把這個阿合馬般的花花太歲取名為“魯齋郎” (齋郎乃宋代官名,品級很低,職務是伺候皇帝祭祀諸事,有太廟齋郎、郊社齋郎等名),不過是一種機智的策略。根據劇情,魯齋郎應該是一個職位相當高的官,讀者和觀眾都可以心照不宣地理解作者的良苦用心和這種巧妙的斗爭手段。另外作者假手幻想中的清官“包拯”出來為民除害(包拯亦為宋代人),雖然不是現實地、徹底地解決問題,卻也看出他明辨是非、主張正義,這是站在人民立場上的愛憎的流露,是符合人民愿望的。特別是魯齋郎已被處刑之后,張珪仍然要做道士、不肯回家的那種“驚弓之鳥”的精神狀態,反映出封建社會人吃人的制度,決不會因為某一具體事件暫時解決,或某一罪魁的服法被斬而停止進行。作者把他的出世思想寫得那么輕飄,恰是指出他對現實生活的心情沉重,這都是藝術手腕高明的表現。
《魯齋郎》第二折乃全劇中最為精彩的一節,它集中地表現了被剝奪、被侮辱、被損害者張珪與自己的妻子雖為生離實為死別時的悲痛欲絕的情懷,就在血淚斑斑的一字一句、一唱三嘆中控訴了封建統治者傷天害理、滅絕人性的罪惡。作者首先展現主人公內心啞巴吃黃連般的苦楚:他忍著刀割的痛苦送妻給魯齋郎,卻又不敢對她說破,只佯稱“東莊里姑娘家有喜慶勾當”。這時作者運用了一段旁白: “張珪怎了也?魯齋郎大人的言語……我不送去,我也是個死;我待送去,兩個孩兒久后尋他母親,我也是個死。怎生是好也呵。”這便把人物內心油煎般的矛盾披露于外,而這種難言的痛楚張珪還得對即將與他生分的妻子隱瞞掩飾,“對渾家又不敢說是談非,行行里只淚眼愁眉”,這真是有苦難言啊!
張珪,誠然是個弱者,他在魯齋郎的威勢面前確實顯得非常怯懦。他惟魯之命是從,不敢有絲毫的反抗,面對奪妻之深仇卻隱忍著捶胸的大恨,他行動上的馴服、順從與內心的反叛、憤恨形成極大的反差,這正是當時在蒙古貴族殘暴統治下漢族下層官吏和普通老百姓敢怒而不敢言的心態與行為互相矛盾悖逆的典型表現。暴力使被凌辱者變為奴隸,而奴隸不同于奴才的本質區別在于前者有內心的反抗的吶喊。張珪就是這樣的奴隸,他對欺侮剝奪他的仇人在心底進行著刻骨的詛咒: “全失了人倫天地心,倚仗著惡黨兇徒勢,活支剌娘兒雙拆散,生各札夫婦兩分離”,他的悲憤不僅僅是來自魯齋郎這個惡漢,而且也是射向這幫“惡黨兇徒”,而“活支剌”、“生各札”這樣咬牙切齒的形容詞語更以撕肝裂肺的情感控訴了這幫吃人生番的殘忍兇暴。“夫主婚,妻招婿”、“妻嫁人,夫做媒”,古往今來,人世間誰見過這樣荒唐乖舛事,而竟然發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元大都,這該是一個怎樣非人的世界! “他憑著惡哏哏威風糾糾,全不怕碧澄澄天網恢恢”這是一句含義甚深的反語,包含著十分辛辣的諷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然而“威風糾糾”、“惡哏哏”的這班惡黨兇徒竟對它全然不怕,這不僅揭露了任意橫行的統治階級無法無天,同時暴露了這個社會對這些特權者根本無法可究,或者說對他們就從來沒有法律的限制,而是任其為所欲為。
關漢卿對人物內心痛苦的描寫是十分深刻的,他多層次多側面展現了張珪彼時彼地的心理狀態:他企圖借酒麻醉自己流血的心,但又怕“酒后疏狂失了便宜”;然而他又“乞求得醉似泥,喚不歸”,“圖別離時,不記得”。在情境的逼迫下他不得不對妻子說明事情的真象后,他怕妻過于悲痛,又不得不用“這都是我緣分薄,恩愛盡”對她進行寬慰。并以“動不動挑人眼,剔人骨,剝人皮”的魯齋郎“他便要我張珪的頭,不怕我不就送去與他,如今只要你做個夫人,也還算是好的”一番話將她開導,也用以自寬自解。然而這實在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呻吟,他立刻又想到“單是這小業種好孤凄,從今后誰照覷他饑時飯,冷時衣?雖然個留得親爺沒了母,只落的一番思想一番悲。”最后當魯齋郎把李銀匠之妻賞賜與他時,他內心更加紛亂,“奪了我舊妻兒,卻與個新佳配,我正是棄了甜桃繞山尋醋梨”。他下了庭階,轉過照壁,出了宅門,扭回身體,遙望著后堂內,心中不住地呼喚: “養家的人,賢惠的妻!非今生,是宿世,我則索寡宿孤眠過年歲,幾時能勾再得相逢,則除是南柯夢兒里!”天才劇作家關漢卿把他筆下主人翁悲慟、復雜、難言的內心世界刻畫得如此細膩、豐富而有層次,真不愧大家手筆,也正因為如此,他的人物穿過數百年風雨,直到今天還栩栩如生地活在人們心里,而也正是因為這活生生的典型形象的塑造,方使這一名劇具有巨大的思想力量和社會價值,完成了對封建統治階級的鞭撻和對黑暗社會的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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