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亭·第三折
(衙內領張千、李稍上。衙內云)小官楊衙內是也,頗奈白士中無理,量你到的那里! 豈不知我要取譚記兒為妾,他就公然背了我,娶了譚記兒為妻,同臨任所,此恨非淺!如今我親身到潭州,標取白士中首級。你道別的人為甚么我不帶他來?這一個是張千,這一個是李稍:這兩個小的,聰明乖覺,都是我心腹之人,因此上則帶的這兩個人來。(張千去衙內鬢邊做拿科) (衙內云)喝!你做什么? (張千云)相公鬢邊一個虱子。 (衙內云)這廝倒也說的是,我在這船只上個月期程,也不曾梳篦的頭。我的兒好乖! (李稍去衙內鬢上做拿科) (衙內云)李稍,你也怎的? (李稍云)相公鬢上一個狗鱉。(衙內云)你看這廝! (親隨、李稍同去衙內鬢上做拿科) (衙內云)弟子孩兒,直恁的般多! (李稍云)親隨,今日是八月十五日中秋節令,我每安排些酒果,與大人玩月,可不好? (張千云)你說的是。(張千同李稍做見科,云)大人,今日是八月十五日中秋節令,對著如此月色,孩兒每與大人把一杯酒賞月,何如? (衙內做怒科,云)喝!這個弟子孩兒,說什么話!我要來干公事,怎么教我吃酒? (張千云)大人,您孩兒每并無歹意,是孝順的心腸。大人不用,孩兒每一點不敢吃。(衙內云)親隨,你若吃酒呢?(張千云)我若吃一點酒呵,吃血。(衙內云)正是,休要吃酒。李稍,你若吃酒呢? (李稍云)我若吃酒,害疔瘡。(衙內云)既是您兩個不吃酒,也罷,也罷,我則飲三杯,安排酒果過來。(張千云)李稍,抬果桌過來。(李稍做抬果桌科,云)果桌在此,我執壺,你遞酒。(張千云)我兒,釃滿著。(做遞酒科,云)大人滿飲一杯。(衙內做接酒科) (張千倒退自飲科) (衙內云)親隨,你怎么自吃了? (張千云)大人,這個是攝毒的盞兒。這酒不是家里帶來的酒,是買的酒,大人吃下去,若有好歹,藥殺了大人,我可怎么了? (衙內云)說的是,你是我心腹人。(李稍做遞酒科,云)你要吃酒,弄這等嘴兒;待我送酒,大人滿飲一杯。(衙內接科) (李稍自飲科) (衙內云)你也怎的? (李稍云)大人,他吃的,我也吃的。(衙內云)你看這廝!我且慢慢的吃幾杯。親隨,與我把別的民船都趕開者! (正旦拿魚上,云)這里也無人,妾身白士中的夫人譚記兒是也。妝扮做個賣魚的,見楊衙內去。好魚也!這魚在那江邊游戲,趁浪尋食,卻被我駕一孤舟,撒開網去,打出三尺錦鱗,還活活潑潑的亂跳,好鮮魚也! (唱)
[越調·斗鵪鶉]則這今晚開筵,正是中秋令節,只合低唱淺斟,莫待他花殘月缺。見了的珍奇,不消的咱說,則這魚鱗甲鮮滋味別;這魚不宜那水煮油煎,則是那薄批細切。(云)我這一來,非容易也呵! (唱)
[紫花兒序]俺則待稍關打節,怕有那慣施舍的經商不請言賒。則俺這籃中魚尾,又不比案上羅列;活計全別,俺則是一撒網,一蓑衣,一箬笠。先圖些打捏,只問那肯買的哥哥照顧俺也些些。
(云)我攬住這船,上的岸來。(做見李稍科,云)哥哥,萬福!(李稍云)這個姐姐,我有些面善。(正旦云)你道我是誰?(李稍云)姐姐,你敢是張二嫂么? (正旦云)我便是張二嫂。你怎么不認的我了?你是誰? (李稍云)則我便是李阿鱉。(正旦云)你是李阿鱉? (正旦做打科,云)兒子,這些時吃得好了,我想你來。(李稍云)二嫂,你見我親么! (正旦云)兒子,我見你,可不知親哩,你如今過去,和相公說一聲,著我過去切鲙,得些錢鈔,養活我來也好。(李稍云)我知道了。親隨,你來。(張千云)弟子孩兒,喚我做什么! (李稍云)有我個張二嫂,要與大人切鲙。(張千云)甚么張二嫂? (正旦見張千科,云)媳婦孝順的心腸,將著一尾金色鯉魚特來獻新,望與相公說一聲咱。(張千云)也得,也得,我與你說去。得的錢鈔,與我些買酒吃。你隨著我來。(做見衙內科,云)大人,有個張二嫂,要與大人切鲙。(衙內云)甚么張二嫂? (正旦見科,云)相公,萬福! (衙內做意科,云)一個好婦人也!小娘子,你來做甚么? (正旦云)媳婦孝順的心腸,將著這尾金色鯉魚,一徑的來獻新。可將砧板、刀子來,我切鲙哩。(衙內云)難的小娘子如此般用意,怎敢著小娘子切鲙,俗了手!李稍,拿了去,與我姜辣煎了來! (李稍云)大人,不要他切就村了。(衙內云)多謝小娘子來意!抬來果桌來,我和小娘子飲三杯。將酒來,小娘子滿飲一杯。(張千做吃酒科) (衙內云)你怎的? (張千云)你請他,他又請你,你又不吃,他又不吃,可不這杯酒冷了?不如等親隨乘熱吃了,倒也干凈。(衙內云)唗!靠后!將酒來! 小娘子滿飲此杯。(正旦云)相公請! (張千云)你吃便吃,不吃我又來也。(正旦做跪衙內科) (衙內扯正旦科,云)小娘子請起!我受了你的禮,就做不得夫妻了。(正旦云)媳婦來到這里,便受了禮,也做得夫妻。(張千同李稍拍桌科,云)妙,妙,妙! (衙內云)小娘子請坐。(正旦云)相公,你此一來何往? (衙內云)小官有公差事。(李稍云)二嫂,專為要殺白士中來。(衙內云)唗!你說什么? (正旦云)相公,若拿了白士中呵,也除了潭州一害。只是這州里怎么不見差人來迎接相公? (衙內云)小娘子,你卻不知,我恐怕人知道,走了消息,故此不要他們迎接。(正旦唱)
[金蕉葉]相公,你若是報一聲著人遠接,怕不的船兒上有五十座笙歌擺設。你為公事來到這些,不知你怎生做兀的關節!
(衙內云)小娘子,早是你來的早,若來的遲呵,小官歇息了也。(正旦唱)
[調笑令]若是賤妾晚來些,相公船兒上黑齁齁的熟睡歇;則你那金牌勢劍身傍列,見官人遠離一射,索用甚從人攔當者,俺只待拖狗皮的拷斷他腰截。
(衙內云)李稍,我央及你,你替我做個落花媒人。你和張二嫂說,大夫人不許他,許他做第二個夫人,包髻、團衫、繡手巾,都是他受用的。(李稍云)相公放心,都在我身上。(做見正旦科,云)二嫂,你有福也!相公說來,大夫人不許你,許你做第二個夫人,包髻、團衫、袖腿繃……(正旦云)敢是繡手巾?(李稍云)正是繡手巾。(正旦云)我不信,等我自問相公去。(正旦見衙內科,云)相公,恰才李稍說的那話,可真個是相公說來? (衙內云)是小官說來。(正旦云)量媳婦有何才能,著相公如此般錯愛也。(衙內云)多謝、多謝!小娘子就靠著小官坐一坐,可也無傷。(正旦云)妾身不敢。(唱)
[鬼三臺]不是我夸貞烈,世不曾和個人兒熱。我丑則丑,刁民古憋,不由我見官人便心邪,我也立不的志節。官人,你救民,為人須為徹;拿濫官,殺人須見血。我呵,只為你這眼去民來,(正旦與衙內做意兒科,唱)使不著我那冰清玉潔。
(衙內做喜科,云)勿,勿,勿! (張千與李稍做喜科,云)勿,勿,勿! (衙內云)你兩個怎的? (李稍云)大家耍一耍。(正旦唱)
[圣藥王]珠冠兒怎戴者,霞帔兒怎掛者,這三檐傘怎向頂門遮?喚侍妾簇捧者,我從來打魚船上扭的那身子兒別,替你穩坐七香車。
(衙內云)小娘子,我出一對與你對: 羅袖半翻鸚鵡盞。(正旦云)妾對: 玉纖重整鳳凰衾。(衙內拍桌科,云)妙、妙、妙!小娘子,你莫非識字么?(正旦云)妾身略識些撇豎點劃。(衙內云)小娘子既然識字,小官再出一對:雞頭個個難舒頸。(正旦云)妾對:龍眼團團不轉睛。(張千同李稍拍桌科,云)妙、妙、妙! (正旦云)妾身難的遇著相公,乞賜珠玉。(衙內云)哦!你要我贈你什么詞賦?有、有、有!李稍,將紙筆硯墨來。(李稍做拿砌末科,云)相公,紙墨筆硯在此。(衙內云)我寫就了也,詞寄《西江月》。(正旦云)相公,表白一遍咱。(衙內做念科,云)夜月一天秋露,冷風萬里江湖。好花須有美人扶,情意不堪會處,仙子初離月浦,嫦娥忽下云衢。小詞倉卒對君書,付與你個知心人物。(正旦云)高才,高才!我也回奉相公一首,詞寄《夜行船》。(衙內云)小娘子,你表白一遍咱。(正旦做念科,云)花底雙雙鶯燕語,也勝他鳳只鸞孤。一霎恩情,片時云雨,關連著宿緣前注。天保今生為眷屬,但則愿似水如魚,冷落江湖,團圞人月,相連著夜行船去。(衙內云)妙、妙、妙!你的更勝似我的。小娘子,俺和你慢慢的再飲幾杯。(正旦云)敢問相公,因甚么要殺白士中?(衙內云)小娘子,你休問他。(李稍云)張二嫂,俺相公有勢劍在這里! (衙內云)休與他看。(正旦云)這個是勢劍?衙內見愛媳婦,借與我拿去治三日魚好那? (衙內云)便借與你。(張千云)還有金牌哩! (正旦云)這個是金牌?衙內見愛我,與我打戒指兒吧。再有什么? (李稍云)這個是文書。(正旦云)這個便是買賣的合同? (正旦做袖文書科,云)相公再飲一杯。(衙內云)酒勾了也。小娘子休唱前篇,則唱幺篇。(做醉科) (正旦云)冷落江湖,團圞人月,相隨著夜行船去。(親隨同李稍做睡科) (正旦云)這廝都睡著了也。(唱)
[禿廝兒]那廝也忒懵懂,玉山低趄,著鬼祟醉眼乜斜,我將這金牌虎符都袖褪者。喚相公,早醒些,快迭!
[絡絲娘]我且回身將楊衙內深深的拜謝,您娘向急颭颭船兒上去也,到家對兒夫盡分說那一番周折。
(帶云)慚愧,慚愧! (唱)
[收尾]從今不受人磨滅,穩情取好夫妻百年喜悅。俺這里,美孜孜在芙蓉帳笑春風;只他那,冷清清楊柳岸伴殘月。(下)
(衙內云)張二嫂,張二嫂,那里去了? (做失驚科,云)李稍,張二嫂怎么去了?看我的勢劍金牌,可在那里? (張千云)就不見了金牌,還有勢劍共文書哩! (李稍云)連勢劍文書都被他拿去了! (衙內云)似此怎了也? (李稍唱)
[馬鞍兒]想著想著跌腳兒叫。(張千唱)想著想著我難熬。(衙內唱)酩子里愁腸酩子里焦。(眾合唱)又不敢著傍人知道;則把他這好香燒、好香燒,咒的他熱肉兒跳!(衙內云)這廝每扮戲那! (眾同下)
《望江亭》 (原名《望江亭中秋切鲙》),是一出寫得很出色的喜劇,內容是:權豪勢要楊衙內想霸占年輕貌美的寡婦譚記兒,聽說譚嫁給了地方官白士中,便奏請皇上查辦白士中,白聞訊驚惶無計,譚卻胸有成竹,決定對策。中秋節晚上,楊衙內乘船到洞庭湖,譚扮作漁婦上船獻魚,賣弄風情,灌醉楊衙內,騙取了勢劍金牌;第二天楊前來捕人,卻找不到文書,只找到他和譚記兒調笑時胡謅的小詞,終于在公堂上當眾出丑,最后被治以“奪人妻妾”之罪,這里選第三折。喜劇氣氛特別濃烈。
第三折開場,第一個細節是,張千、李稍爭相在楊衙內鬢上捉虱子、捉跳蚤。這樣的細節本身就是十分可笑的。第二個細節是,為了暗中去殺白士中怕誤事,嚴禁飲酒的楊衙內和立誓不吃酒的張千、李稍,舊習難耐,話剛落地就尋找借口,搶著喝起酒來。這兩個細節,僅僅通過他們三人的看來似乎極為平常的語言、動作、聲調口氣,就異常鮮明地勾畫出這些雞鳴狗盜之徒的無恥嘴臉,揭露了他們卑劣下流的丑惡靈魂。他們一開始的丑態表演,就使諷刺喜劇的氣氛烘染開來。
但是,楊衙內是個“花花太歲為第一,浪子喪門世無對”的權豪勢宦,而且帶著皇帝親自授予的最高權力的標志——勢劍金牌,到此來奪取潭州的州官白士中的腦袋的。這樣,在他的玩笑之中處處充滿著殺機。他的行動很詭秘,只帶親隨,不造聲勢,暗自乘船,泊于江岸;他把周圍的民船趕開,命從人攔住外人的潛入,暗設關節,嚴加防范。而且他是個顯貴加流氓,是什么壞事也干得出,什么手段也使得出來的。從哪一方面說,都是不好對付的家伙。因此,他們的丑態表演所烘染出來的諷刺喜劇氣氛,反而反襯了劇情的緊張狀態。在這種情勢之下,人們就會替年輕貌美的譚記兒捏一把汗,時刻關心著她的命運,看她用什么辦法來對付楊衙內這個倚權勢、貪酒色的濫官員。譚記兒在這一折里還沒有出場,戲劇矛盾之弦,就為之一張。
作為“雜劇班頭”的關漢卿,他在選用細節、道具和為劇情發展作鋪墊等方面,確實很高明。在“敵強我弱”的情勢之下,他讓譚記兒這個年輕夫人化裝為漁婦,駕輕舟,提魚籃,披蓑戴笠,從容而來。單憑這一點,即已先聲奪人,為表現譚記兒的聰明、勇敢和沉著的性格,作了精彩的鋪墊,為她以后周旋于楊衙內之前拓出了用武之地。譚記兒將錯就錯(親隨李稍誤認譚記兒為張二嫂),抓住對手的弱點,先把從人、親隨哄住,再以獻新切鲙為名,接近了她的生死對頭楊衙內。接著,她使出了江湖手段,主動獻殷勤、弄風騷,去勾攝眼前這個對她本來就不懷好心的酒色之徒的神魂。至此,戲劇矛盾之弦,又為之大張。
劇情步步深入,層巒迭起。譚記兒大展風情,以“色情”對對兒,用“淫詞”酬和,乘機助酒,搞得楊衙內神魂顛倒,忘乎所以,使他對眼前這個小娘子,成歡不得,欲罷不能。然而,楊衙內憑著他的權勢和本性,就像豺狼面對雞兔一樣,是很容易把譚記兒獵取到手的。因此,戲劇沖突達到高潮,矛盾之弦,越繃越緊。
自然,這些緊張的情節,是在觀眾的笑聲中演進的。隨著矛盾進入高潮,
笑聲就會由緊張變為輕松。譚記兒施展這些江湖手段的目的已經達到:皇帝的勢劍,她拿到手里,要去“治三日魚”;皇帝的金牌,她也弄到手里,要去“打戒指兒”;皇帝發的文書,她也藏進袖里,說成“買賣的合同”。這些,不僅是對楊衙內的嘲笑,而且也是對皇帝的諷刺。這一折戲的沖突基本上解決,喜劇氣氛也達到了頂點。當楊衙內和他的隨從們酒醒的時候,譚記兒卻已飄然而去。這位權豪勢要兼花花太歲,卻落得個“酩子里愁腸酩子里焦”,有苦說不出。這是劇作家對倚權勢、貪酒色的濫官員的報復,也是人民對他們的報復。
在第三折的戲劇矛盾發展中,有兩點需要說明的,其一是,楊衙內的行動為什么怕人知道?其二是,譚記兒為什么要采取江湖風情手段?因為:楊衙內是誣告,怕被人揭穿,此其一;譚記兒不用江湖風情手段,就不能使楊衙內及其隨從喝得酩酊大醉,也就不能把勢劍、金牌、文書賺到手,此其二。從這里不難看出,關漢卿在展開他的戲劇情節的時候,并沒有把這些意圖直接指點出來,而是水到渠成,行之所當行,止其所當止。
《望江亭》第三折,在喜劇創作上很有特點:
第一,寓緊張于輕松之中——內緊外松,使輕松和緊張互為表里,互為反襯,這就大大增強了《望江亭》的戲劇性,收到了良好的戲劇效果。
第二,詩的意境十分深遠,內蘊豐富而深刻,構思巧妙而新穎。劇本為舞臺場景和人物表演提供了廣闊的天地。
第三,打破了早期雜劇的編劇體制。本來雜劇的一般要求,在一本雜劇中一定由一個主角唱到底,而這一折的末尾,三個很次要的人物都唱了,并在一支曲子里有分唱,還有合唱。由此也可顯見關漢卿的創造性,也可窺見元雜劇舊有體制將被打破的趨向。
從《望江亭》第三折的分析中可以看出,關漢卿在元代雜劇作家之林,確是寫“戲”的高手。元代鐘嗣成在《錄鬼簿》中,把關漢卿放在“有傳奇傳于世者”的第一位,是很有眼光的,這一方面表現了鐘嗣成本人的身世、經歷、思想和他作為一個雜劇作家的創作傾向及其對戲劇藝術的鑒賞力,同時反映了關漢卿在元代劇壇的崇高聲譽。元代周德清在《中原音韻·自序》中崇稱“關、鄭、白、馬”,也把關漢卿置于首位。然而到了明代中后期,有些作者對此提出異議,對于把關漢卿放在元劇作家之首,以為不妥。王驥德在所著《曲律·雜論》中說: “世稱曲手,必曰關、鄭、白、馬,顧不及王,要非定論。”當時對于關漢卿、王實甫、馬致遠三人誰占首位的問題,有過爭論,非難關漢卿的人,大都重視詞采華美或神韻高遠,而不大重視戲劇性和演出的廣泛性。劇作家都重視戲劇語言,但一般來說,元人與明人不同。周德清的觀點很有代表性,他認為關漢卿等“韻共守自然之音,字能通天下之語,字暢語俊,韻促音調”。關漢卿在戲劇結構和戲劇語言等方面卓有成就,最可貴的是他把高超的藝術技巧和表現重大題材及深刻的思想,相當完美地統一起來。這從《望江亭》的藝術生命力就可以說明。
從全劇來看,《望江亭》的題材是比較重大的,它涉及統治階級的中上層:學士夫人、州官、衙內和皇帝。從表面看來,構成《望江亭》的主要矛盾,似乎只是為了一個年輕寡婦譚記兒,而且又是在統治階級內部展開的,不值得稱道。然而透過這種矛盾沖突,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劇作家所揭示的政治主題和表現的現實意義,是非常深廣的。譚記兒原是學士的夫人,后來又成為州官的夫人,她的社會地位和政治地位顯然屬于統治階級的中下層,但她在楊衙內眼里,卻被視如雞兔,要把她霸占為妾,是何等容易!白士中是個正直的州官,但在楊衙內手里,要取其首級,也很便當。那么,楊衙內對于普通人民的殘害也就可想而知了。楊衙內顛倒黑白,捏造罪名,誣告和陷害一個州官,那位皇帝老爺不但不察不問,還當即批準去殺白士中,并新賜勢劍、金牌、文書,對楊衙內是那樣的恩寵和信任,那統治集團的黑暗與腐敗,就是不言而喻的了。這些方面,都是《望江亭》的深刻性之所在。
《望江亭》雖然具有強烈的喜劇色彩,寫得也很輕松,但是它表現了鮮明的政治性和戰斗性。這主要表現在反權豪的斗爭上。像楊衙內這樣的藝術典型,概括著當時豐富的社會政治內容。自唐末五代以來“衙內”之流作為封建時代的必然產兒,越來越飛揚跋扈。在五代,藩鎮是統兵的節度使,權勢之大,炙手可熱,完全是霸占一方的土皇帝。藩鎮的親兵衛隊,設有“衙內都指揮”,衙內都虞侯等職大都由藩鎮自己的子弟來充任。“衙內”之稱,由是而來。到了宋代,舊稱相襲,并把所有高官尤其是上層軍事權臣的兒子都稱為“衙內”。“衙內”范圍的擴大,說明官僚子弟橫行不法的普遍性,也說明官僚階層所享特權的嚴重性。這些“衙內”少爺,不論是任職的還是不任職的,都是靠老子的財富和權勢養起來的不學無術的政治流氓。他們有恃無恐,欺壓百姓,奪人妻女,橫行霸道,胡作非為。他們不僅視人民如草芥,而且還騎在正直清廉的下級官吏的頭上。《水滸傳》中的高衙內就是這一類的東西。他的養父,那位宋代的最高軍事官員高太尉老爺,為幫助兒子行搶作奸,陷害林沖于死地,竟動用政治手段。關漢卿生在南宋滅亡之前,活動于金、元交替之時。這是個動蕩的時代。雖然宋王朝早已南渡,金、元統治著北方,但是“衙內”之流孑遺卻依舊滋生著,它的氣焰更為囂張,更增添了流氓性和殘酷性。《望江亭》直接描寫了譚記兒同楊衙內的斗爭,正是反映了宋元以來官僚系統尤其是上層流治集團的黑暗與腐朽,表現了人民強烈的憎恨與憤怒,同時也表現了劇作家的勇氣。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統治,封建主義思想根深蒂固,“衙內”之流總是不大容易絕種,這就使得《望江亭》的現實意義總是不能泯滅。
最妙的是,關漢卿對這種嚴重的斗爭,采用了諷刺喜劇的形式精彩地表現出來,對于楊衙內的斗爭竟取得了勝利。他所創造的譚記兒和楊衙內這兩個人物,作為獨具豐采的藝術典型,至今還屹立于我國的戲劇舞臺上。關漢卿在構成喜劇沖突、創造喜劇氣氛等方面,都有獨到之處,對后代的諷刺喜劇創作也有深遠的影響。這些方面都是值得學習的。
上一篇:竇娥冤·第三折|原文|翻譯|賞析|鑒賞
下一篇:墻頭馬上·第三折|原文|賞析|鑒賞|譯文|注釋